黃昏時分。
金柳村家家戶戶屋頂煙囪里涌出青煙,飯菜的香氣飄蕩在街道上。這個時候村子的各條街道上,絕看不到幾個人影,便是那些穿街過巷貪玩的孩童,業已被各自的父母家長拎回了家中,遍處撒歡的狗兒,倒不用主人來喚,已經自己顛顛地跑回了飯桌旁。
西方天穹上飄轉的那抹錦緞似的晚霞,今下也被黑天熏染,漸歸沉黯。
滿頭銀絲、系著圍裙的老婦人靠著一張小方桌坐著,她的圍裙被一些面粉染白了,此時一雙遍是褶皺的手掌正壓著一根搟面杖的兩端,在方桌上擺著的案板上碾動著。
她將面團碾成薄薄的面片,又拿刀來將疊了幾疊的面片切作手指頭來寬的面條,在上面撒些面粉,將面條抓散了,便端著案板去了柴房。
柴房里,響起幾個婦人的說話聲:“呀!嬸娘,這是給飛熊準備的面條呀?”
“今天烀了這么大一只熊掌,他哪還有心思吃面條啊?”
“雄彪去接他倆了,這會兒應該已經接到了,也該回來了……”
柴房里婦人們的言語聲響了一陣。
隨后,黑虎的娘親就端著一個熱氣騰騰、肉香四溢的大盆側著身挪出了柴房,她將大盆往院子里的大方桌上一擺,身形被蒸騰的水汽淹沒了,只隱約能看到她轉過臉去,朝過道那邊去看——正看見一大群人一下子涌進了過道里。
原本就并不清凈的屋院,這下子因十余個人呼啦啦一齊涌入,頓時變得更加熱鬧。
“真香啊!”
“熊肉這么香嘞?!”
“得是我娘她們手藝好,咱們以前打的那個野豬你忘了嗎?要是不用重佐料,騷得很,沒法下嘴都……”
“奶奶,娘,嬸子!
我們回來啦!”
“黑虎哥和飛熊哥也回來了!”
蒸騰的水汽遇著冷風,又化作一顆顆水珠沾附在了黑虎娘親端著的那個大木盆上,大木盆里醬紅色的肉塊被切作一片片的,浸在紅得發黑的醬汁里,上面撒著些綠油油的蔥末,看起來便叫人食欲大開。黑虎娘親看到那呼啦啦涌出過道的一群人,在那群人里,一眼就看到了李黑虎,她面上頓時洋溢起歡喜的笑容,轉而往柴房那邊看去,要把柴房里煮面的嬸娘喚出來——
她才轉過頭去,嬸娘不知道何時已站在柴房門口。
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一手扒著門邊,踮著腳尖,仰著臉往那一大群人里瞅。
柴門外的燭火微微閃動,似有黯淡的光點落在她的眼睛里,她身后煙氣翻滾,那些翻滾的煙氣,又將她的身影襯托得朦朦朧朧。
蘇午一轉頭,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他忽然間覺得,奶奶離自己極遠極遠,但又好似極近極近。
“奶奶。”他嘗試著朝那道蒼老的身影喚了一聲。
那蒼老的婦人囁嚅著嘴唇,輕輕應了一聲:“誒……”
于是所有不真實的感覺都落回了地面,變得踏踏實實了。
奶奶伸手抹了抹眼睛,她扶著墻朝蘇午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蘇午邁步迎上她,扶住了她的身形,她一手揚起,朝蘇午頭頂比了比,又轉頭去看旁邊柴房的夯土墻,那面還摻雜著稻草桿的黃土墻上,有些炭灰留下的一道道橫線。
她的目光看著那一道道橫線,像是在看一道道次第往上的階梯。
當她看到那最高的一道橫線,都要比蘇午的身形矮上許多的時候,奶奶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比我想得都高了很多嘞,我的豬子已經是這么高的一個大小伙子了,奶奶不用再擔心你在外頭,別人敢欺負你了……”
“怎么會有人欺負我?
奶奶放心吧。”蘇午笑著回道。
奶奶搖了搖頭,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桌子邊坐下,她臉上也滿是笑容了:“你先坐著,鍋里還煮著面條,奶奶把面條煮好了,咱們就開飯。”
“好。我在旁邊給你打下手,奶奶。”蘇午點了點頭,就要站起身來。
但奶奶伸手把他按住了,笑瞇瞇地道:“你就在這兒坐著等著就好,和你嬸子、叔叔,還有你這些弟弟妹妹們說會兒話!”
奶奶直起身,又看向李黑虎、洪仁坤、小河姑娘等人,她首先與洪仁坤、小河姑娘打過招呼,請他們入了座,隨后才與李黑虎寒暄了幾句,最后才在蘇午兩位嬸娘的簇擁下,又折回柴房去。
未過多時,奶奶又給蘇午端來了一碗刀切面,大家分賓主落座,這頓晚飯才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飯桌上,奶奶也常向蘇午詢問,他在外頭都做些什么活計,得知蘇午在外頭做的活計也頗體面,不會吃苦受累之后,她才放了心。
祖孫兩人言談頗多,但都很有默契,互相之間皆不曾提及這次蘇午在家中呆上多久、何時動身回程的事情。
吃過飯后,雄羆、雄彪兩個叔叔領著各自的家人,并其他少年人們,離開了蘇午的家。
奶奶為小河姑娘、洪仁坤兩位客人安頓好了房間,便端著油燈,領著蘇午去了堂屋,鶴鶴亦跟在了兩人后頭。
堂屋西側曾經擺放有一張小床。
曾經的‘豬子’便在那張床上睡覺。
如今那張小床已被挪到鶴鶴的房間里,奶奶請人在原來的位置上打了個大炕。
床上的被褥整整齊齊,被褥緞面上都繡著好看的花朵與紋樣,有種皂角洗滌過的干凈味道。奶奶把油燈蹲在靠床頭的灶臺上,借著那并不明亮的燈光,打量著堂屋的陳設,她看著床上的被褥,眉眼里滿是慈祥的笑意:“奶奶還留了好幾副好被面、好褥面,上面的花兒呀都好看得很,等你成婚的時候,就拿幾副被面褥面出來,給你們夫妻做兩床喜被……
給鶴鶴也留的有,鶴鶴不用爭……”
“我才沒有爭啊,你都給哥哥吧,我以后就陪著奶奶。”李靈鶴搖晃著奶奶的手臂撒起嬌來。
奶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靠坐在了床沿,笑著道:“等你到了歲數,奶奶要是不把你嫁出去,強留你在家里……那奶奶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子啊?
孩子大了,總要飛遠的……”
她轉眼看向在旁邊站著的蘇午,拍了拍床鋪,與蘇午說道:“豬子,過來坐。等會兒燒上炭火,炕上很快就熱乎了,一點也不會冷。”
蘇午應聲坐在奶奶身旁,他想要言語甚么,奶奶卻首先向他問道:“豬子,這次回家待幾天啊?”
“會在家里多呆上幾日,大概三五天之后,再出去。”蘇午迎著奶奶的目光,內心忽地就改變了先前預備呆一晚上就走的打算,如是與奶奶說道。
奶奶聽到他的回話,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連連點頭道:“好,好,多呆幾天好,不會耽誤你在外頭的活計罷?應當不會耽誤的,你來的時候,應該都和你們掌柜的說好了——幾年沒有回家,這回來一趟,多待幾天他能說甚么?
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都不會多說的!”
“沒人會多說甚么,您放心就好了,奶奶。”
“那就好,那就好。
墻角放著有炭火,豬子,你自己點著燒炕罷,今天奔忙了一天,你也夠累的,早些歇息罷。鶴鶴,走,跟奶奶回去睡覺了。”
奶奶拉著靈鶴走出了堂屋。
蘇午從床邊站起身,打量著這堂屋里的陳設。
與幾年前的陳設亦未有太多變化。
他走到門口對著的那面墻前,那面墻上掛著‘松鶴延年’的大畫,畫軸前,擺著副方桌。
‘豬子生母李文娟’的牌位就擺在那方桌上,她的骨灰已得允許,安葬在了李氏的祖墳里,牌位前的香爐中,還有線香閃動著紅色的火頭。
香爐里,香灰已積得冒了尖。
奶奶對自己愛女的祭祀,從未有過中止。
這厚厚的香灰,亦代表了一種不能訴諸于口,訴諸于口亦不能減弱分毫的思念。
蘇午在從旁邊擎起一炷香,朝那道牌位畢恭畢敬地拜了三拜,他將線香點燃了,栽入香爐中,青煙在黑暗里裊裊升騰,像是要去向未名的世界,連接未名的所在。
此后一連數日時間,蘇午呆在金柳村,走親訪友,也往柳飛煙從前的居處看了看。
她離開村落之時,已經將自家的田宅一并賣去,如今柳家的房舍,早已是一戶姓孫的人家所有,蘇午與那戶人家閑聊時,還從其口中聽到了一些難辨真假的傳聞。
那孫氏主人道:“前些時日,我家地里有幾棵樹枯死了,我就把樹砍了拖回家,準備做幾條板凳。那日正在家里做活的時候,就看到有個紅色的人影出現在院子里頭——那一身紅,好懸沒把我嚇得背過氣去!
它就在屋院各處飄飄蕩蕩,轉了一圈,就沒了影蹤!
我看那人影細條條的,像是個女的。
說不定是從前的柳飛煙呢?”
“柳家女該不會是在外面遭了甚么難,已經死了罷?要是這樣,那我前幾天看到那個人影兒,說不定就是柳飛煙的魂兒……”
如今的柳飛煙確實常以一身鳳冠霞帔的形影現于人前,但她是否真曾回轉過金柳村,蘇午也無跡可尋。
“本次模擬結束……”
站在大堤口的蘇午與緩坡下的奶奶揮手作別。
他耳畔響起蒼老的模擬器提示音,那提示音響起的剎那,四下里的一切就漸漸變得昏暗,大堤上的風景、緩坡下的親友們,身影漸漸變淡,最終一切盡被黑暗吞沒。
蘇午已然置身于懸停有巨大表盤的模擬器地界之中。
在他身畔,洪仁坤頭頂赤日,默無生息地站在那里,暫時失卻了意識。
蘇午抬目掃視向懸滯于天地間的巨大表盤,表盤羅列出的各項可兌換事物、及至四周浮現的一個個遺物時空,盡皆沒有變化。
耳邊的模擬器提示音尤在響個不停。
在本次模擬之中,他所做的事情亦同樣很多。
但這些事情在模擬器的判定里,甚少能為他帶來‘此岸真金’的受益,亦不能提高他的評價,最終他只得了一百兩此岸真金,至于評價則干脆沒有。
“你的錢包余額為87301008830兩此岸真金!”
模擬器提示音倏忽落下。
蘇午念頭一轉,傾蓋四下的黑暗倏忽四散而去。
他置身于一輛被拆去左右兩側前車門、發動機引擎轉動的破舊汽車內,汽車的副駕駛位上,跟著出現了洪仁坤的身影。
洪仁坤頭頂如雞卵一般的赤紅光點徐徐‘融化’,流瀉于汽車后座之上,變成了大大咧咧靠坐在汽車后座上的陶祖。
陶祖一身腱子肉,滿頭白發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他雙手壓在后排座椅的靠背之上,翹著二郎腿,感慨地道:“終于回來了,鳥地方也無甚好玩的,卻還耽擱了這么久!”
他說著話,雙手也不停歇,從汽車車門上的儲物箱里掏出了一副黑漆漆的物什。
“眼鏡?!”
陶祖似是識得此物,將之打開了,架在雙耳上。
扎著發髻,赤著上身,穿著一條雪白褲子的陶祖戴上這副墨鏡,氣質好似都有了變化,原本就已經頗引人注目的他,今下變得更加引人矚目了起來,甚至讓人覺得他頗有一種‘深邃而滄桑’的感覺。連洪仁坤從后視鏡里看到陶祖的模樣,都一下子有些挪不開眼睛。
洪仁坤扒拉著旁邊發動車子的蘇午,連聲道:“還有沒?還有沒?!”
“甚么?”
蘇午往后視鏡看了一眼,看到戴著墨鏡高揚頭顱的陶祖,頓時會意,他點頭道:“這里地方很大,眼鏡店有很多,應該是找得到的。
稍安勿躁,我帶你到處去找找。”
“好好好!”
洪仁坤聞言大喜。
蘇午將車開出幾條街去,很快就找到了一間眼鏡店。
眼鏡店周圍到處都是服裝店,街角十字路口處還有母嬰用品店、玩具店等等,蘇午領著陶祖他們卸下眼鏡店的大門,請二人幫著為眼鏡店里倒下的幾具腐尸念了幾遍往生咒,便在店子里跳了幾副墨鏡,而后,二人又到處去更換衣服,各自挑了己身衣服——除了那副眼鏡之外,陶祖、洪仁坤挑選衣服的目光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蘇午把他們身上穿著的、披著的那些女裝、女式內衣都扒下來,二人的形象才稍微看著順眼了點兒。
二人最后扎進了一間玩具店內。
這一扎進去,就半天沒有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