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勒女相對蘇午的回答似沒有絲毫意外,她面孔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笑道:“你隨時可往‘彌勒內院’來,只要興發愿心,我便為你在彌勒內院之內留一位置。
龍華三會之時,我許你‘未來佛’之位。”
不空和尚心中更起驚濤駭浪,龍華三會,彌勒下生成佛,至那時即為‘現世佛’,而其直接將那時候的‘未來佛’之位,在當下就定給了那青年人——此人,究竟是何來頭?!
“自佛陀入滅以后億萬年,方有彌勒下生之時。
彌勒成現世佛以后,只怕又需億萬年,我才有成就未來佛的機會——我等不了這般久,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蘇午又搖了搖頭,對彌勒女相給出的承諾干脆拒絕。
如今誰能成佛?
他所見最接近佛的‘精蓮’,反而與‘魔頭’更類!
真正摘得佛果,成佛以后,會化作甚么光景?誰都無法確定!
又何況是一個未知其根腳的‘彌勒女相’許下的所謂成佛承諾?
“彌勒內院,隨時恭候。”彌勒女相依舊不惱,她雙手合十,整個遍布鐘乳石與羅漢造像的佛窟,一瞬間遠離了蘇午——
蘇午身影消失于這‘彌勒內院’之中。
彌勒女相目光看向不空和尚,笑道:“龍華三會之時,我以隨行僧眾資質不同,為其說分別法。
你身具慧根,乃在‘上部’。
待我下生之時,你可得菩薩果。
你可愿在彌勒內院記名?”
不空和尚方才見蘇午如此隨意地兩次拒絕了彌勒菩薩的邀請,他內心驚濤駭浪已生,久久未能平靜。
此時聽得彌勒菩薩邀請,他心神亦難免有些動搖,一時遲疑,不知該不該在這彌勒內院記名?
就在他低眉沉默之時,整個彌勒內院驟地顛倒起來。
彌勒內院諸羅漢頭頂生發頂輪,佛性具足,慧光如海,一幢幢佛光交疊于這狹窄佛窟之中,越發將最中央處的彌勒菩薩襯托得寶相莊嚴,法性真如:“你遲疑了……
慧根動搖,法性退轉……
你退下罷——離開彌勒內院,再無成佛之緣法!”
轟隆!
整個彌勒內院都要將不空拋離在外,不空心中頓時如熱油煎熬一般,他連忙跪倒,大聲喊道:“弟子愿意,弟子愿意!”
震顫的彌勒內院一息平靜下去。
諸羅漢、僧侶簇擁的那輪佛光里,不見了彌勒女相的影跡,但佛光中生出了一只潔白如玉的手臂,那手臂輕輕一招,不空頭頂性光蓮花頓時飄曳于掌心里,九瓣蓮花中央,被白玉手掌托起的瞬間,似乎生出了一道綻發金光的根芽。
九瓣白玉蓮花滴溜溜飄轉回不空頭頂。
彌勒菩薩的聲音在他耳畔隱隱回響:“我傳你一字佛頂法,日后修作‘大白傘蓋佛母菩薩’,庇蔭佛法。”
整個鐘乳石窟、‘彌勒內院’猛然將蘇午拋離在外,蘇午性意集聚,看著那彌勒內院中央的彌勒女相——在他脫離這所謂彌勒內院的剎那之間,原本在他心識間無比清晰的彌勒女相,跟著陡地模糊了下去,面容形象逐漸消失在他腦海里。
他只記得自己來過彌勒內院,見過彌勒女相,卻記不得這彌勒女相的具體形貌了!
‘彌勒女相’必有古怪!
遮遮掩掩,反倒叫蘇午深覺可疑!
蘇午轉動心識,性光飛出腦后,一剎那化作頭頂綠日的‘本古袞德桑波’,無邊生機瞬間自‘普賢王如來’頂門傾瀉向蘇午所有性意,那些在他性意里滅亡的念頭、回憶,隨著這蓬勃生機,都一剎那復蘇了起來!
他陡然間看清了已經模糊下去的‘彌勒女相’形貌,并在自身記憶再一次模糊之前,直接以‘元皇臉’映照出了彌勒女相的形貌,將之留在了元皇臉上!
一切塵埃落定!
待到蘇午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至大雁塔頂層。
頂層里擺著幾尊佛像、幾部貝葉經書,以及所謂‘釋迦摩尼佛陀’留在石頭上的一只腳印。
蘇午未在那‘佛跡’上看到絲毫法性流轉的跡象,他在此間觀察了一陣,次第走下十層大雁塔。
今下的大雁塔內,種種隱秘似已消失無蹤。
便在蘇午走至大雁塔一層之時,遍布慈恩寺三院數千間房室、佛殿周圍的‘象針’,驟都轉動了開來。
魁梧如肉山的身影自慈恩寺中門走入,帶著諸多甲士、兵卒,直入后院之內,叫起了佛前誦經的‘金剛智’:“圣人召你入宮!”
“是。”
金剛智不敢有絲毫遲疑,跟著那肉山一般的將軍,在諸多甲士簇擁之下,離開了慈恩寺。
慈恩寺里的象針,直至一眾人離開,方才停止轉動。
蘇午與那‘肉山將軍’擦身而過。
那位肉山將軍遍是橫肉的面孔上,有數道猙獰若蜈蚣的疤痕,其中有道刀疤幾乎將其整張臉分成了兩半。
其頭頂未留頭發,而是紋了一大朵盛放的紅蓮,紅蓮灑下深紅的血河,那河水蜿蜒進肉山將軍的后頸之下,在其被衣甲遮掩了大半的后頸處,刺青而成的血河,漸生出鱗片,似乎在這位將軍的背脊上蔓延成了一條血龍。
這肉山將軍身上的刺青美輪美奐,此般刺青工藝,在當下都似乎少有。
而蘇午在如此精美的刺青圖案里,感覺到了厲詭的詭韻——那散發出詭韻令整個慈恩寺內的象針都轉動不休的厲詭,盤踞于肉山將軍頭頂紋刻的紅蓮之內,那是一尊‘荒’層次的厲詭!
“入墨圖……”
蘇午心念轉動著,轉身目送這一隊披覆全甲的禁宮將士,裹挾著金剛智的身影,從慈恩寺中穿行而出。
這些衣領下皆紋刻著種種類似‘入墨圖’一般效用的士卒們,散發出來的氣勢,已然蓋過了‘金剛智’的如來藏!
連金剛智的如來藏在這些士卒氣息沖蕩下,亦難免有些失色!
先前蘇午還在猜測大唐究竟有哪些珍貴策略。
除了符甲、與佛像香火牽連的‘愿僧’、象針之外,他今下又發現了‘入墨圖’的雛形!
當下夜色漸深。
在這深夜里,宮中的玄宗皇帝偏于此時召金剛智進宮,他所為何事?
是為那塊進獻的‘神玉’?
蘇午念頭轉動著,邁步走回了自己的禪房。
金剛智如今被唐皇召入宮中,或會尋找機會,讓他亦能面見唐皇——今夜應當會頗有趣。
嘩啦,嘩啦……
甲葉碰撞之聲響在金剛智的耳畔,金剛智低眉順眼,在眾多氣勢森嚴的甲士簇擁下,臨近了那雄偉輝煌的唐宮。
那如同一座肉山般的將軍于角門前和守備禁軍交換了令牌,隨后便帶著金剛智穿過角門,在如同迷宮一般的禁宮內穿行起來。
金剛智跟著‘肉山將軍’穿過一條條悠長的通道。
諸多通道的盡頭,皆聳立著兩扇漆作朱紅色的門戶,兩扇大門之上,貼著威武猛惡的神靈畫像,每當金剛智試圖看清那一道道神畫的時候,他的心神間便陡生出難言的恐懼感。
伴隨著那般恐懼感,他的眉心跟著不停地跳動起來,猶如鐵刺穿鑿般的痛楚不斷生出。
“起奸惡之心而窺門神,必被門神攝拿心神。
莫要去看了,放下戒備,疼痛便會自然消解的,吐蕃和尚。”
金剛智正垂著頭對抗眉心那股愈發難忍的疼痛感之時,肉山將軍的言語聲從他耳畔傳來,他便依著肉山將軍所言放松心神,眉心不斷傳來的那股疼痛感,果然跟著消寂下去。
他正欲向身旁的肉山將軍致謝,忽然聽到肉山將軍首先開聲,聲音里已滿是恭敬:“圣人便在前頭宮中,你持令牌前去,與殿前侍衛交換過令牌,便能進得殿內了。
夜間禁中不比白日之時,路上經過那些石像之時,切莫起窺伺之念,一生此念,石像自生振動,你則徒添麻煩。”
“多謝將軍提醒,貧僧記下了。”
金剛智向肉山將軍合十行禮,繼而接過了其遞來的一塊令牌,他手握住那塊令牌之時,自走入唐宮以來便生出的、好似整個唐宮都在排斥自己的感覺,一下子消散了許多。
他依著肉山將軍所言,垂著頭,握著令牌,朝前徐徐走著。
如此走出不過二三步之時,便驟然感覺到有一束束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向了自身,但他也完全不敢去窺視那些目光的來源,只低著頭,沉默著從那一尊尊好似活過來的石像前經過,步上階梯,臨近了在黑夜里依舊大放金光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