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層縹緲,霞光絢爛。
玉柱金階之上,重樓大殿之中。
若有似無的一點點法性,被一股股大誓愿力裹挾著,在紗幔重重的金殿里,投寄下一個個僧侶、阿羅漢的虛影。
諸佛弟子的投影面目五官模糊不清,唯有眉心流轉的些絲法性,真實無虛。
正因此間有諸負有法性的佛弟子們坐鎮,使得這原本威嚴堂皇的殿堂,也被渲染作了佛陀的殿堂,如同佛門傳說之中,三十三天里的‘兜率天中彌勒內院’一般。
蘇午邁步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入金殿之中。
金殿大門對面,宮殿盡頭之處,一層層如輪般的脈絡被云氣簇擁著,徐徐旋轉著,向外鋪展開去。
那重重脈輪之內,浩蕩國運匯集流轉。
國運沖擊涌蕩之地,便似有一座座山巒、一道道江川來去縱橫,諸山巒江海居于重重脈輪之中,如金沙一般的未名事物在重重脈輪間涌動著,那散發出璀璨而永恒氣韻的‘金沙’,最終勾牽著諸重脈輪,令諸重脈輪同心旋轉,最終歸合為一——
巨大的金輪懸滯于宮殿盡頭,云層之頂!
縷縷金沙向下傾灑,剎那間鑄煉成盤繞金龍的寶座!
寶座上,一滿面皺紋、頭發斑白,但身著龍袍,貴不可言的老嫗形影,一時若隱若現。
老嫗垂目看向了蘇午,面上笑意隱隱:“你可愿入彌勒內院否?”
“入彌勒內院,許你未來佛之尊位。
自吾以后,你居彌勒內院。”
伴隨著那老嫗的詢問聲,盤坐于大殿云層之中的一個個僧侶,俱向蘇午投來‘目光’,跟著那老嫗一齊向蘇午詢問,邀請他加入彌勒內院。
御座之上的老嫗投影,應當就是那位在現世似已了無痕跡、實則今時的大唐,處處皆有她造作過的痕跡的‘則天大成皇帝’、天后——武則天!
而蘇午聞聽武則天投影、諸懷有法性之僧向自身的詢問,他抬了抬眼皮,搖頭道:“不愿。”
老嫗對于蘇午的回應,似乎也有預料。
她神色依舊慈和莊嚴,笑著道:“伱既然不愿,便請暫且退下罷。
待有朝一日,你愿意拜入彌勒內院之時,自有蓮臺接引你來——彌勒內院,依舊為你虛位以待。
且去吧……”
老嫗揮了揮手。
盤坐于云層之上的諸多僧侶,便各自轉回身去,不再看蘇午,他們雙手合十,齊聲宣誦:“當來下生彌勒尊佛……”
此時,頓有一股浩大氣韻朝蘇午鋪壓而來,將他直往金殿之外推去!
蘇午神色不改,一道道猩紅螺紋從他周身盤繞擴張向四面八方,那朝蘇午鋪壓而來的滾滾氣韻,盡被‘元皇之腸’當場裹挾了,瞬間吞吃個干凈!
他在金殿之內,未曾挪動一步!
但整座天宮金殿,及至諸般美輪美奐之景象,于此刻猛然間傾塌,顯現于金殿里的諸道投影也瞬間化作一個個熒熒光點,投入不斷崩塌的宮殿盡頭那重又散開的一道道輪脈之中,當場就要消去影蹤!
今下若讓他們消散影蹤,再遇到他們,便不知要到何時了!
機會得來不易,蘇午自也不肯就此任憑那疑似則天投影的存在,及眾多根腳未名之僧侶,就此不見影蹤——
從他周身擴張出去的猩紅螺紋,在這個剎那陡然由虛幻的螺紋符印,變作了實質——猩紅色長滿爛瘡的腸道條索,散溢著令一切不斷輪轉的詭韻,驟然間浮顯于此間,將整個崩塌的天宮金殿都裹挾了進來!
一瞬間崩塌去的一切,又在剎那間被堆疊完整!
所有投入重重輪脈內的光點,陡然化作一道道蓮花,被輪回詭韻強行‘輪轉’出了那國運金輪之中,在巍巍金殿中化作身懷法性、面目模糊的諸僧形影!
蘇午抬目看向御座之上若隱若現的龍袍老嫗。
那老嫗垂著眼簾,神色無喜無悲,未有作聲。
他則在此時向那老嫗直接問道:“尊駕可知——‘不空和尚’身在何處?可在當下諸僧之列?
‘善無畏和尚’又是否置身于這彌勒內院之中——閣下,究竟有怎樣謀劃?可知今時情形,早已不容許你來挑動國運,逆亂生死,乃至化自身為佛?”
“朕不曾為不空授記,不空和尚今在何處,朕躬不知。
至于善無畏僧,朕躬為之傳下‘金剛界曼荼羅大法’,他已是彌勒內眾,但今之去向,朕亦不知。”金座之上的老嫗緩聲言語著,她置身于三清之腸的裹挾之中,并未有任何掙扎。
但她對于蘇午的諸多提問,亦只是選擇性地回答了其中一二個,其余并不作任何回應。
這個老嫗終究只是‘天后’的一道投影而已。
‘天后’在此處或許有重要布置,是以不會輕易舍棄她的投影,及至諸僧人投影,但一旦蘇午觸碰到其根本利益之后,其亦必有壯士斷腕之決意。
蘇午聞聽‘則天老嫗投影’所言,眼中神光閃動,接著問道:“不曾為不空授記此言從何說起?
不空和尚入慈恩寺以后第二日,即得準運,往大雁塔中修行。
彼時的雁塔,莫非不在尊駕的掌控之中?
當時我與不空和尚同至‘彌勒內院’,親見閣下顯女相彌勒,為我與不空授記——莫非閣下要說那個女相彌勒,并非閣下所化之相?”
老嫗對蘇午的問話搖了搖頭:“朕確曾引你入彌勒內院,亦確曾接引不空往彌勒內院來——但你當時回應與如今一樣,不愿受記,拜入彌勒內院。
而那不空僧侶,只在兜率內院里稍作停留,便又自去——不知其所蹤。”
蘇午皺緊了眉頭。
當時他與不空確實同至彌勒內院,然而在則天老嫗投影口中,卻變成了不空和尚只是在彌勒內院中稍作停留,便即不知所蹤——這中間又生出了怎樣變化?‘變化’是在具體哪一個時刻發生的?
還是說,則天投影所言其實暗有遮瞞?
“那不空和尚,何時離開了所謂兜率內院?”蘇午問。
老嫗答道:“你離開以后,其亦消去影蹤。”
“這倒是死無對證了……”蘇午抬目看向老嫗,他性意覆蓋這云頂金殿,映照著在場每一個僧侶眉心那點性意,試圖從中照見‘不空和尚’的些絲形跡,然而諸僧眉心性意灼然放光,根本不曾流轉有任何與不空相關的因果!
蘇午定了定心神,再向則天投影問道:“雁塔龍脈之中,暗流涌動,種種‘秘密’已然悄然栽種此間。
你居于此地龍脈深處,得諸大誓愿力護持,有諸僧法性伴隨,可曾見到那‘秘密主’?”
此處蘇午所稱的‘秘密主’,即是魯母。
面對他的提問,那老嫗垂下眼簾,再未言語。
金殿之內,寂然無聲,連舒卷的云霧都凝滯不動——蘇午凝視著金座之上的老嫗,在三清之腸裹挾之下,朝其步步逼近,同時連連發問:“閣下為何沒了言語?
是已見過那‘秘密主’,被其所侵染蠱惑?
還是對此‘秘密主’一無所知,所以無可奉告?”
在他連聲逼問之下,老嫗垂下眼簾:“‘彌勒下生’之中,當有‘龍華三度’。
第一重龍華會時,乃有‘龍子’自‘龍宮’之中降下,栽種于萬般劫數之中,即成龍華樹,而‘彌勒尊’于此龍華樹下,脫去人身,斷去生死,即證法性,令天花亂墜,地涌金蓮。
此時追隨彌勒尊諸僧侶中,有人承繼彌勒衣缽,又為一生補處菩薩,作未來佛。
第二重龍華會時,彌勒尊成唯一佛,令前世佛入滅,攝諸佛性,為現世真如大佛,此時追隨彌勒佛陀諸僧侶中,皆得菩薩果。
第三重龍華會時,彌勒尊化佛為‘我’,令無邊智慧以龍華根脈,散播于蒼生智慧海中,而自身‘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空中’。
此時一切生人,盡皆離諸苦厄,得阿羅漢果……”
老嫗緩緩抬起眼簾,閃爍著熒熒綠光的雙眼看向蘇午,她面孔上的皺紋漸被撫平,滿頭斑白的發絲轉作烏黑油亮的青絲,她倏忽間變得艷光四射,向已在三步之外的蘇午說道:“而今,‘龍子’已然降生。
不過此般龍華樹種堅硬若金剛,絕難自行破殼發芽生根。
是以正需外力摧破其殼,助其發芽……”
老嫗周身散發出濃烈魯母詭韻,那詭異恐怖的詭韻令云層虛空之間,都遍生熒熒綠眼,及至周圍懷有法性的諸僧侶投影皆渾身遍生綠眼,慘綠眼眸齊刷刷盯上了邁上九層玉階的蘇午——
蘇午神色嚴峻,一掌摧向老嫗頭顱!
天地人三才之力在他體內完成合匯,他掌中爆發出摧煉詭韻、令厲詭懾服的洪爐大火!
熊熊烈火蓋上則天投影頭頂——
瞬息間將整個則天投影,連同此間虛空,及諸僧侶投影,甚至于此下云頂金宮,都盡數點燃!
赤紅大火覆淹此地,一切都在轟烈燃燒!
架筑出這云頂金宮的大誓愿力,都被洪爐大火統統點燃——在赤紅如血的火光之中,四下里的輝煌宮殿、浩大莊嚴之景象,盡皆凋零敗落,一種陰冷而枯寂的氣息充斥于這一片虛空當中,哪怕蘇午周身勃發的轟烈洪爐火焰,依舊難以焚煉去這枯寂若死的氣息。
一片枯寂虛空里,靜靜停著一尊青銅棺槨。
蘇午立身于青銅棺槨前,雙手將棺槨猛然推開——棺槨之內,赫然躺著一具蒼老的婦人尸殼。
從那婦人頭頂金冠、身上金絲龍袍來看,這婦人生前權勢盛極一時,就是‘天后遺蛻’!
從前就有傳言,稱天后將自身葬在了大雁塔下,以期來日能為彌勒下生,成彌勒佛——這樣市井之間的流言,在今時卻被蘇午證實,但蘇午凝視著棺中老婦尸骸,看到那老婦周身長出密密麻麻的慘綠鬼眼——在那些鬼眼不停眨動之時,他目下景象陡變!
一片枯寂黑暗的大海,呈現于蘇午眼前。
蘇午俯視著那片漆黑大海,那片漆黑大海之下,有更沉黯的巨大孕婦陰影,亦似乎顛倒了天地,正在俯視著他!
海面寂靜不動。
海下孕婦陰影卻愈來愈大,大到讓蘇午都心神抖顫之時——它猛然間從寂靜不動的海面浮現!
側著身的、頭腳相抵的兩具巨大嬰兒尸身組成了那‘孕婦尸形’的頭顱,兩具嬰尸張開慘綠眼睛,一上一下,正組成了孕婦尸形的眼睛,這顆頭顱之下,無數猩紅若腸道的條索紛紛鋪展于寂靜大海之中。
一根根條索末端,接連著一座座如山般高聳的模糊形影。
無數尸身殘塊,堆積成了‘孕婦尸形’的脖頸、胸膛、以及腹部!
其隆起若高山的腹部,完全由一顆顆恐怖詭異的人頭、人手堆疊組成,所有人頭張開眼皮,所有人手攤開掌心——一只只慘綠眼睛從它們的眼眶中、掌心里生長出,齊刷刷地注視著蘇午!
魯母!
蘇午心神徹寒,他還未有甚么反應,那魯母的腹部無數顆人頭、無數條人手忽然間蠕動了起來!
像是一堆土壤被未知的根芽沖撞著,向四周分散。
一只紅潤而細嫩的手臂,在此時從紛紛滾落的人頭、人手中生長了出來——那只手掌朝天一指——
蘇午腦后乍現一輪赤日,無邊紅光鋪滿此間,瞬息間摧滅了所有魯母綠眼,那般雄渾浩大的象升,更摧破了他眼前的種種幻相!
他看到,青銅棺槨就停于陵墓主室之內。
供奉有諸多佛寶、金銀銅祭祀之器的棺槨里,那老婦尸身渾身長滿的綠眼盡皆熄滅去,老嫗的面貌由蒼老轉至年輕,剎那間艷光四射——返老還童的老嫗緊閉著雙眸,而其腹部金絲織成的龍袍不斷隆起著,最終有一株閃爍寶光的樹苗,撐破了那龍袍,在蘇午目光中搖晃著莖葉……
恰如先前則天投影所言,龍華樹根種堅硬,可比金剛,須要沛然之偉力,方能摧破其殼,助其生根發芽。
而她今下正借來了蘇午的沛然偉力,助那‘龍華樹’生出根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