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綰沉聲道:
“失田一事,臣也有所耳聞。”
“自古以來,田產之事,都是國之大政。”
“夏商周叁代,都不許易田,但在那時,各家卻言不許易田,則民如死水,是以,大爭之世開啟,便有了買賣土地之先河,隨即風靡天下。”
“言曰:使民有活力也!”
“然則。”
“既有田產買賣之法,兼并之禍便在所難免,根除兼并,猶如為淵驅魚,非是一朝一夕能辦到。”
“穆先王當年也有所意動。”
“好在商君及時勸止,并立行了新法。”
“即便如此,當年也有不少老氏族欲阻止變法,最后是商君言行令止,斬殺了數千名不服新法的老氏族,這才讓田制之法得以推行,也才制住大秦的土地買賣之風。”
“大世之爭這兩百年。”
“其余六國皆改變了田制,但當時變法說的‘使民有活力’,卻是從來沒有體現出來,若論糧食產量,秦當屬天下之最,若論民之活力,秦也為天下之最,天下莫能匹敵。”
“大秦維持舊制,卻是更勝一籌。”
“縱觀各國變法,最后強盛的非是各國公族,而是各國內部的各大世族和豪強,當年‘叁代不許易田,民則如死水’的傳聞,或許本就是一場陰謀,只是山東各國的公族沒有察覺,反倒陷入了其中。”
“當年陛下遷山東豪強入咸陽。”
“他們中有的來咸陽已近十年,最少的也有五六年了。”
“但這些家族依舊維持著過往奢侈生活,他們就算家底雄厚,但也不至于這么奢華,長達這么多年,家中這么多人,竟無一人縮衣減食,這豈不怪哉?”
“以臣之見,他們之所以能繼續揮霍無度,恐怕就是靠過往吞并的民田支撐著。”
“這些年,不少郡縣其實有上書。”
“地方上的田產弊桉日漸增多,諸多冤獄皆牽涉到土地買賣,甚至已經有公然奪田之事發生,但臣每次派人下去深查,這些桉件立即就變得若明若暗起來,根本查不下去。”
“只不過當時朝堂立行新政,大部分朝臣都盯著六國復辟,以及匈奴百越這些外患,幾乎沒多少人注意到田產之事,因而這事很少為人矚目,臣也下意識忽略了。”
“當時陛下立行天下執一!”
“即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行同倫、地同域等萬般統一,這田制自然也要統一,皆與大秦的田制相同,因而這山東郡縣的田制也當不許買賣。”
“臣當時認為,數年之后,田制也將統一。”
“田產買賣一事也當終止。”
“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臣疏忽了。”
“山東各地,田地買賣盛行已有兩百余年,那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何況山東的世族豪強尚在,他們又豈會聽之任之?”
“這次的上書恐非是空穴來風。”
“陛下當慎之又慎。”
嬴政目光微沉,蹙眉道:“老丞相認為他們意欲何為?”
王綰道:
“臣不太清楚。”
“想來應該只是試探。”
“如今大秦新政越發深入人心,他們中的一些得利者,恐是有些坐不住了,想趁此試探陛下的心思。”
“但大秦的田制在這。”
“他們若真想有所圖,應當是想改變田制。”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大秦強于法,法下踐行的是軍功爵,軍功爵制的基礎就是田地,若是田制改變,軍功爵制也就失去了作用。
大秦也必將陷入溷亂。
嬴政這些年并沒有太多動作,而是在有意壓制六國的復辟勢力,但現在他隱隱感覺風雨欲來。
突然間。
他想起了扶蘇說的叁個建議。
其中就有擬定新田法,不過是打著根除兼并的由頭。
“欲亂我大秦,癡人說夢!”嬴政冷哼道:“但既然這事已經挑明,若是不為所動,聽之任之,豈不是在縱容他們?”
“現在朝中不少大臣進諫,卻是不清他們的意圖。”
“丞相認為當如何處置?”
王綰面露遲疑道:
“臣不知。”
“但這事不能不解決。”
“若是繼續放任,恐怕山東郡縣用不了多久就會生亂,到時恐就落入了他們的圈套,此事并不好處理。”
“臣一時也想不到辦法。”
嬴政點點頭。
他也清楚,讓王綰突然想對策,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他也并不強求。
君臣兩人又聊了一些其他大事。
在王綰想告退之際,嬴政朝殿外大聲道:“來人,去少府那邊,給老丞相拿塊藥墨過來。”
很快。
就有宦官捧著一塊藥墨獻上。
嬴政道:
“老丞相,朕知你的退意,但現在朝堂還需要你主持,朕知老丞相精力乏困,就送你一塊藥墨做滋養吧。”
王綰一愣。
他茫然的接過這塊墨寶。
驚疑道:
“陛下,藥墨?”
嬴政笑道:
“這是朕的公子所制,對身體有些裨益。”
“老丞相勞苦功高,繼續如過往宵衣旰食,實在難以維系,朕也不求老丞相殫精竭慮,但求老丞相在丞相府能多待一些時日。”
“替朕多分分憂。”
王綰拜首道:“臣多謝陛下賜寶。”
聞著這散發著澹澹藥香的墨寶,王綰也不禁精神一震,下意識嘆道:“長公子真是忠孝節義。”
嬴政搖頭。
“這不是扶蘇獻的。”
王綰一愣。
但他也沒有再多說。
朝嬴政行了一禮,就緩緩的退了出去。
殿內。
嬴政端坐其上。
他拿起扶蘇獻上的竹簡,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冷聲道:
“這是真把朕當六國的王了?”
“當年在六國推行買賣土地之法,導致六國不斷積弱,現在又想故技重施,讓大秦重蹈覆轍?”
“羋宸!”
“還有這些楚系官吏。”
“你們的手伸的有點遠了。”
“還有......”
“扶蘇!”
提到扶蘇。
嬴政眼中就閃過一抹陰翳。
扶蘇為人正直,能力不弱,但深受儒家影響,而且受楚系外戚的影響很深,有時缺少主見,性格也有些偏軟弱了。
他原本很看好扶蘇。
只是這些年扶蘇讓他越發失望了。
看著這份竹簡,嬴政搖搖頭,他拿起一份空白竹簡,同意了扶蘇的請求,也準許扶蘇去楚地暗查實情,并便宜行事。
寫完。
嬴政低語道:
“扶蘇,朕再給你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