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
叔孫通領著一眾儒家博士走了進來。
秦落衡眉宇皺的更緊了,他沒有起身,直接漠然道:“你們這是何意?”
叔孫通笑道:“聽聞學宮內來了位新博士,便召集大家一起過來看看,不過確實沒看出你有什么出彩之處。”
“也罷。”
“我便替博士學宮的眾人考校你一二。”
“你可曾得天下士子認可?”
聞言。
秦落衡當即了然。
這些儒家博士只怕是來找茬的。
叔孫通道:“可曾得天下士子認可?”
“沒有。”秦落衡搖頭。
“可曾博覽群書?”叔孫通繼續道。
“未曾。”
“可曾向陛下提供過治世良策?”
“沒有。”
叔孫通嗤笑道:“你是以醫家身份成為的博士,敢問醫家是百家中的大家嗎?”
“不是。”秦落衡道。
叔孫通又問:“可曾在民間留下賢名、仁名、義名?”
秦落衡繼續搖頭。
四周博士見狀已發出陣陣哄笑。
叔孫通揶揄道:“你一無名,二無才,三非出身大家,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但你可知學宮中其他博士的來歷?”
秦落衡還是搖頭。
澹澹道:
“沒了解過。”
“也不太想了解這些。”
叔孫通冷哼一聲,呵斥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無知,為何還端坐席上?見到這么多博士,還不起身行禮,你莫不以為自己被賜了博士官職,便真能跟我等平起平坐?”
“到場的這些博士,那一人不比你有才具?”
“你焉敢這么狂妄?”
秦落衡笑道:
“博士之職,是百家甄選而出,何時開始論資排輩?”
“我代表的是醫家,醫家雖然比不上法、儒、墨、道等大家,但總歸是位列百家之列,既然同位百家,豈有高低之分?”
“我的確算是無名無才,但我的博士是陛下授予的。”
“那就意味著是合法的!”
“你是博士,我也是博士,大家同為博士,都是為大秦效力,又哪有什么貴賤之分?而且你只是個待詔博士,連正經博士都不算,又豈能對我指手畫腳?”
“儒家講禮,而你卻是失禮了!”
叔孫通面色一滯。
隨即臉色浮現一抹惱怒。
他的確是個待詔博士,但以往學宮中其他人都不會提,畢竟他跟孔鮒關系親近,而孔鮒為陛下欽定的統掌天下文學之人,自然其他人也要敬他三分。
不過此時卻被秦落衡捅破了。
叔孫通冷聲道:
“你就算再伶牙俐齒,也難掩無名無才,博士學宮是要德才兼備的士人,不是要混跡市井,毫無禮儀尊卑的庶民。”
“鑒于你不學無術,我便給你講講,為何是我儒家主導學宮。”
“我儒家尊崇的是禮!”
“像你這種出身市井的人,自然不知什么是禮,你也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貴賤無序,國將不國!”
“正是你這種不分尊卑的人多了,大秦才顯得越來越亂。”
“而我儒家志在撥亂反正!”
“志在恢復諸侯舊制,以王道仁政為主張。”
“當年鄭產變法,圣人便直言道: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拋棄禮數,鑄造刑鼎,民眾只關心鼎上的法律條文,還會尊敬地位高的人嗎?地位高的人,又靠什么來守住他們的地位和財產?尊卑貴賤的秩序,一旦被打亂,怎能治理好一個國家?”
“你或許理解不了。”
“也罷。”
“我便給你再說細一點。”
“鄭國當時變法,民眾紛紛拋棄禮儀而引證刑書,一字一句都要爭個明白,犯法的桉件自然就多了起來,賄賂更是到處通行,正因為鄭產放棄了禮儀王道仁政,所以鄭國很快就衰敗了。”
“眼下大秦的困頓,與變法的鄭國何異?”
“我儒家在復辟、復禮、復古、仁政等諸多方便,卻是天下獨樹一幟,是故,陛下才如此器重我儒家,就是想讓我儒家改變大秦現有之亂象。”
“你的不通尊卑,正是禍亂之源!”
“你現在可知錯?”
秦落衡失笑道:
“你確定不是在說笑?”
“大秦推行的是法制,何曾跟儒家扯上關系?”
“儒家愚頑無行,屢抗新政法令,種種劣跡世人皆知,你怎敢說那些大話的?”
“再則。”
“儒家在博士學宮占據主導,只是其他百家不爭罷了。”
“博士學宮看似是天下士子匯聚之所,實則就一遮風擋雨、討論學問之所,也就你儒家會這么在意,墨家、醫家、農家等諸子百家,那一家不是盡心盡力為大秦效力,哪一家跟儒家一樣,只知道高談闊論、夸夸其談?”
“你儒家天天說民心天心,但你們真在意過底層人的生計?”
“你們的所作所為才是真的讓人發笑。”
“百無一用是儒家!”
殿中又是一陣頗為難堪的沉默。
良久。
叔孫通才惱羞成怒道:“你一個豎子也敢妄議圣人之言?我儒家推崇的是仁義,這仁自然也包含了黔首,這豈是沒在意底層人生計?你這分明是在曲解我儒家治政!”
“其言可誅!”
聞聲,秦落衡大笑。
開口道:
“我有幸讀過《論語》,也曉一些孔夫子見解。”
“孔夫子一生講仁,儒家更是講了幾百年的仁了,但你儒家可曾給過‘仁’一個實實在在的根基?戰國游士遍天下,說辭泛九州,但你儒家何時得到器重過?又可曾將哪一國罵倒了?”
“儒家的確推崇仁政!”
“但儒家推崇的仁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這是對民眾的仁,還是對貴族的仁,你們心中比誰都清楚。”
“儒家講治民眾安居樂業是仁,但阻天下裂土刀兵連綿的仁,儒家從來沒講過,大抵是不愿說、不能說,因為說清楚了,你儒家的那個‘仁’便說不通了。”
“儒家的仁實則是小仁。”
“真正的大仁其實是法家樹立的。”
“商君有言:‘法以愛民,大仁不仁’,韓非子有言:‘嚴家無敗虜,而慈母有敗子’,仁不當是少數人的仁,而當是天下人的仁,唯有民眾奮發,集體遏制罪行膨脹,才能一舉而達大治。”
“這才是大仁!”
“而你儒家敢讓民眾遏制罪行嗎?”
“不敢!”
“因為你們維護的那部分,很多就是罪行本身,你們只是假借仁義之名,來滿足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滿足自己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虛榮,來滿足自己驕奢的生活罷了。”
“大秦立國以來,就志在破華夏數千年之舊制。”
“而你儒家還自甘墮落的扎根在那腐朽的老木之中,跟一群蟲蟻蛇鼠敗葉殘枝為伍,不想著蕩滌污穢,一心只想著腐蝕大秦的根基,你們儒家才是誤國、誤民、誤華夏文明的罪人!”
“戰國之世,天下血流成海,淚灑成河,尸骨成山,這么慘烈的世道,你儒家竟沒得到半點教訓,依舊守著那些陳規舊矩,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諸子百家那家像儒家這般不思進取?”
“你們儒家把孔夫子捧成圣人,天天把圣人之言掛在嘴邊,各種歪曲誤解,只為給自己的小人行徑找借口,孔夫子若知道你們那樣曲解自己的話,恐怕會氣的從棺槨中爬出來。”
“難怪莊子當年會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孔夫子若是不能‘死去’,你們這些盜賊恐永遠不會止歇。”
“你們才是真正的無能無才。”
“正是因為你們無能無才,所以只能抱著孔夫子不撒手,因為孔夫子是死人,他不能反駁你們的觀點,正因為此,你們才敢這么變本加厲的索取,你們甚至都不配稱為宵小。”
寬闊敞亮的署房靜如幽谷,秦落衡的聲音持續的回蕩著。
他繼續道:
“我前面一直沒想通,為何你們要來找我麻煩。”
“但后面我想通了。”
“容者,兼存也,共處也!”
“然則,天下有善惡正邪,人亦有利害糾葛,政道有變法復辟,學派亦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紛紜糾葛之下,縱使是國家、學派,難道真能一切皆容嗎?”
“不能!”
“而你儒家更是如此!”
“儒家眼中是存不得異己的,正如歷史上,孔夫子不容少正卯,因為孔夫子很清楚一點,言可生亂,亂可滅國,而少正卯的言行,卻是在直抨儒家要害。”
“所謂的圣人治奸,不過是儒家的粉飾之言。”
“實則是鏟除異己罷了。”
“孔夫子尚且容不下少正卯,何況你們這些遠不如孔夫子的人,你們那些照本宣科的才能,稍微被人一指便露餡,你們又怎敢去容下其他人呢?”
“如此小肚雞腸的儒家,豈能主導博士學宮?”
“你們辜負了陛下的厚愛。”
“而始皇其實也低估了你們的危害。”
“儒家的為害其實不在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發事上,在我看來,天下三害,一為長堤之一蟻,二為大廈之一蟲,三則是儒生之亂言也!”
“你方才用鄭產來舉例,那我也給你們一個建議,你儒家若是還這么不思進取,那就要做好成為下一個‘少正卯’的打算。”
“大秦容不下亂秦的異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