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咸陽宮。
嬴政吃完午食,坐在偏殿休息。
不多時。
殿外有宦官來報,稱李斯廷尉正在殿外求見。
“宣!”嬴政直接道。
很快。
李斯便進到殿中。
一進到殿中,李斯連忙作揖道:
“臣李斯參見陛下。”
“平身吧。”嬴政看了李斯一眼,澹澹道:“這次入選百大名士之列的士子名單出來了?”
李斯作揖道:
“名單已全部公示。”
“至臣入宮之前,并無士子有異議。”
“說說吧。”嬴政道。
李斯道:
“此次盛會共有五千四百七十五人作試。”
“經由王老丞相,隗老丞相,頓弱御史大夫及臣不間斷審閱,一共擇出了九十六名名士,這些士子都為才能卓絕之人。”
“本次盛會人才之濟濟,可謂是空前絕后。”
“而參與盛會的士子之多,也可謂是有史之最,比魏國早期的‘西河之學’以及稷下學宮的士子都要多上不少。”
“當年的西河之學,稷下學宮,參與的士子,魚龍混雜,雖有不少名士,但數量并不多,跟此次大秦之盛況,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此正代表著大秦文運昌盛!”
“臣為陛下賀!”
嬴政冷哼一聲,冷聲道:“這些人恐怕不少都有更名換姓吧。”
李斯道:
“臣對此卻是不知。”
“但以臣之見,恐怕確實如此。”
“大秦本次雖對這些士子廣開言路,但天下士子以往大多輕秦,就算朝廷特許開恩讓他們參與,他們恐也不敢顯露真名。”
嬴政道:
“朕早就猜到了。”
“你既然對這些盛會有這么高的評價,那就給朕好好說道說道,究竟是那些人能入你李斯之眼,朕順便也想聽聽,你們對這次盛會,士子的擇選標準是怎樣的。”
李斯苦笑道:
“還請陛下恕罪。”
“臣......臣只負責審閱,并不知紙張上具體的對應之人,陛下讓臣說出入選的名單,臣卻是能直言一二,但讓臣說出具體的士子,以及他們具體的作試文章,臣恐不能如陛下之愿。”
嬴政眉頭一皺,疑惑道:“你們真沒看他們的名字?”
李斯搖了搖頭。
說道:
“臣等確實未曾一觀。”
“這次盛會的參與人數規模空前,我跟朝堂的三位諸公,是片刻不得閑,一直在伏桉評閱這些士子所作經文,未曾有任何懈怠,這才堪堪在辰時之前,將所有士子的評級評出。”
“再則。”
“秦落衡對士子經文做了嚴格的保密措施。”
“不僅在上面蓋了泥印,在名字處蓋了木板,還特意釘上了不少的鐵釘,就是以防中途有人拆開,杜絕徇私舞弊的情況出現。”
“秦落衡如此謹慎小心,臣又豈敢生出小人之心?”
“而且這次盛會關乎大秦顏面,臣何以敢行這等小人之策?臣跟王老丞相等人,從未想過觀看士子名字的心思,請陛下明鑒。”
嬴政微微額首。
笑道:
“這小子倒是防的嚴實。”
“但理應如此。”
“大秦既對外宣稱要公平公正,自當要言行合一,你們的所作所為無任何問題,是朕小人之心了。”
李斯驚惶道:“臣絕無此想法。”
嬴政輕笑一聲道:“你既不知他們名諱,那朕就不問這些了,你給朕說說,他們所著經文中,何以讓你讓他們入選,讓朕也聽聽,他們是不是真為大才之人。”
李斯道:
“臣定知無不言。”
“這次入選的九十六名名士,可謂各有春秋,他們所著經文,類別各有不同,有講處事之道者,有講經略文章者,亦有感嘆生不逢時者,種類繁雜,但都有獨特見解。”
“可謂是百花齊花!”
嬴政略一沉思,緩緩道:“當年博士學宮建立,他們中有多少人受到過朝廷征召。”
李斯面色一沉。
凝聲道:
“只有不到二十人。”
“當時天下剛一統,朝廷對士子的認知不充分,所以才導致當年只有不到二十人的名士受到了征召。”
聞言。
嬴政冷笑道:
“你不用多說了。”
“朕當年以高官厚祿待之,他們全都選擇隱匿逃亡,而今朕不給官職俸祿,他們一個個又全跑出來了,甚至那些名聲不顯的人,這次也敢拋頭露臉了,大秦對他們的吸引力,還不如一場盛會嗎!”
李斯顫巍不敢言。
嬴政冷哼一聲,平復了情緒。
繼續道:
“罷了。”
“他們既不愿仕秦,朕也不去勉強。”
“你全程審閱了他們所著經文,你就跟朕說說,他們文章的精要之處,朕倒想看看,他們是何等才識,竟敢對大秦置若罔聞。”
李斯道:“諾。”
李斯沉吟片刻,沉聲道:“臣腦海中有印象的經文不少,但給臣留下最深印象的莫過于這幾個。”
“其中一個當為一老者所著。”
“其在經文中寫道:‘年年歲月崔己老,功名萬里他身找。論及名士古來多,皓首全終知多少。’”
“臣若非得陛下賞識,恐也跟這人一般,終生碌碌無為,只能徒嘆皓首白頭,臣對這幾句感觸越深,也愈發對陛下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
“陛下知人善用,乃眾臣之福!”
嬴政依舊面無表情。
李斯眼皮微微一跳,繼續道:“再則便是一名道家士子所著,其言道:‘天道有常,無往不復!易曰:時有否泰,用有行藏,一時之制可反為用,一時之吉克反為兇。’”
“還有。”
“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mao)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
李斯對此是信手拈來,念誦時更是頭頭是道。
洋洋灑灑說了近十人文章精要后,李斯好似意猶未盡,繼續朗聲道:“這次盛會的士子中,有一人才華不淺,但似乎他對自己沒有太大信心,因而寫了一篇略顯心跡之文。”
“其言曰:宰相者,上左天下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有一人......”
嬴政靜靜聽著,暗暗搖頭。
李斯博聞強識不假,但他說的這些內容,恐怕是另有心思,他這是在暗搓搓的明示,他年歲不小了,早已明晰丞相職能,只是一直沒得到正式的令書,在向自己吐苦水呢。
想到這。
嬴政就想到了王賁。
王賁昏迷前,曾點評過李斯。
王賁言: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
這一點。
他其實也清楚。
只不過李斯的確是有大才之人,也的確為大秦立下過汗馬功勞,這是無可置辯的。
殿內。
李斯的聲音不絕如縷。
又過了一刻鐘,李斯的聲音才停止,他的嗓子已有些沙啞,但臉色卻十分亢奮,彷佛真為這些文章喝彩。
嬴政道:
“這些經文的確才具不凡。”
“他們入選百大名士之列名副其實。”
“諸卿這兩日受累了。”
李斯正色道:
“這是臣之本分,當不得夸獎。”
嬴政微微額首道:“這兩日,審閱數千經文,也屬實辛苦,先下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諾。”李斯拱手:“臣告退。”
說完。
李斯緩緩退出了大殿。
在快要走出大殿時,嬴政的聲音傳了過來:“老丞相的辭書已呈上來了。”
李斯身形一頓。
隨即,快走了幾步,走出了大殿。
殿內。
嬴政搖了搖頭。
李斯有野心,他一直都清楚。
他以往也在刻意壓著李斯,李斯為人相對勢利,若是一朝得勢,恐會顯得有些志得意猖,他以往一直在思考,李斯該為左丞相還是右丞相。
眼下。
他已經確定下來。
嬴政朝殿外道:“來人,取一份士子入選名單過來,朕要親自看看是那些人入選。”
殿外當即響起一陣腳步聲。
不多時。
宦官便把寫有名單的羊皮紙呈上。
嬴政把羊皮紙攤在大桉上,望著上面一個個陌生人名,眼中尤然露出一抹森然冷意。
這些人大多對秦無好感。
看完。
嬴政把羊皮紙合上。
冷聲道:
“秦落衡,這次是你挑起的士子紛爭,就當由你自己來平息,這些士子來咸陽,太多不懷好意,你想整合天下士子,讓天下士子為大秦所用,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但朕既然答應了,便縱容你一回。”
“朕也想看看,面對天下士子,你會作何應對?”
嬴政拿出秦落衡呈上的奏疏,望著秦落衡的請求,提起御筆,大手一揮,在上面直接落了墨。
他把這份奏疏放到一邊,拾起另一份奏疏,繼續面無表情的批閱起來,對于這次士子盛會,他并沒有太過關心,他更關注的還是盛會之后的官員調動。
這些士子終究是游離在朝堂之外的!
他之所以看士子名單,除了看一下有那些士子,更多的便是看一下有無仕秦官吏。
若有,自當予以重用!
若無,等盛會結束,大秦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也是最后一次。
這也是士子盛會在嬴政眼中的唯一作用。
咸陽宮中對士子名單的公示,并沒有太多的關注和重視,而在咸陽城中,底層民眾對此卻是熱議不斷。
士子盛會。
儼然成了民眾街頭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