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
四周眾人皆看向了嬴政。
嬴政眼眸如一汪古井不波的泉水,好似根本沒聽出兩人爭執之事。
澹澹道:
“扶蘇監軍?理由。”
聞言。
楊端和面色微變。
姚賈卻是面上一喜,原本有些緊張的臉上頓時閃過一抹紅暈,嬴政的話仿佛給了他繼續開口的勇氣和鼓舞。
姚賈道:
“啟稟陛下。”
“北御匈奴乃立國時定下的國策。”
“事關大秦未來的長久安定,此事事關重大,必須輔以近臣相督。”
“而且陛下巡狩之旅開啟之前,便已經定好了北疆五件大事,其一是今年平定胡患,追殺匈奴,徹底平定陰山以北,讓大秦北疆子民不再受胡禍之擾。”
“其二,則為籌劃修建長城,以為永久屏障。”
“其三,大秦一統之后,雖在北疆名義上設有郡縣,但北疆不少郡縣因為時有匈奴擾襲,不少所設郡縣近乎是名存實亡,根本難以實際管轄,等胡患平定后,需著手實設邊地郡縣,將北河與陰山邊地統一設縣管轄。”
“其四,向北河遷移數十萬成軍人口定居北邊,鎮撫千里。”
“其五,加緊修筑、擴建九原直道,以保障糧秣輸送,從而讓北河一帶邊地徹底收復。”
“臣深知蒙恬上將軍之大才。”
“但人力終有及,蒙恬上將軍,時刻需領兵防范匈奴擾邊,若是再讓蒙恬上將軍兼顧北疆的其余諸事,實是在空耗蒙恬上將軍之精力,故臣才提議,讓扶蘇公子北上監軍,以督促北疆各郡縣完成諸般事宜。”
“臣舉薦長公子,非是出于私心。”
“完全是一片赤誠。”
“當初陛下一統六國之時,長公子便已開始處理各方政事,對政事之道十分熟悉,北疆事態嚴峻,又無比重要,放眼朝廷,能勝任此事者寥寥,目下唯長公子最為合適,因而臣這才斗膽舉薦長公子北上監軍,替陛下鎮撫千里。”
“請陛下明鑒。”
“此外。”
“臣同樣建議任秦尚書令為主官處理儒家之事。”
“秦尚書令此次遇襲于魯縣,此事跟儒生有脫不開的干系,加上孔鮒、孔襄等人的逃亡,也需要對外界做出表示,以正視聽,此事秦尚書令最為合適。”
“再則。”
“近日來,有御史查到些消息。”
“言秦尚書令的行蹤之所以暴露,從而讓六國余孽有了準備時機,就是因巡狩隊列中有方士泄密,臣認為,方士之桉,同樣該歸于秦尚書令處置。”
“方士跟儒家都曾在博士學宮任職。”
“由秦尚書令來處置,臣認為最合適不過。”
“請陛下恩準。”
嬴政微微額首,似有意動。
楊端和反駁道:
“臣不贊成姚廷尉所言。”
“長公子的確深諳各種政事,但陛下早已委以重任,北疆之事固然重要,但遏制土地兼并同樣是大秦最為棘手之事,長公子既已經手一年半載,何以半途而廢?”
“臣斗膽說句大而不當之言。”
“北疆御敵防患于外固然是國策,但土地治理更是重要,北疆只有秦民百萬,然天下受土地兼并之苦的可是足足有上千萬人,兩者相比,孰輕孰重,姚廷尉難道分不清楚?”
“長公子身為陛下長子,又頗受重用,再次關鍵時刻,豈能‘怯戰而逃’?”
“這傳出去,豈非讓人笑話?”
“臣認為長公子當繼續在楚地試行田地新政,以期為大秦謀取一天新的田地之策,如此才不負陛下的信任以及天下秦民之期待盼望。”
“至于姚廷尉所言,讓秦尚書令處置儒家跟方士,則完全是無稽之談。”
“固然秦尚書令遇襲跟他們有脫不開的干系。”
“但處理儒家跟方士,按律當歸屬廷尉府,何以要讓一尚書令來處置?這若是傳出去,才是真正的讓人貽笑,大秦一直以來都講律行事,何以要對秦尚書令區別對待?”
“再則。”
“你既知曉秦尚書令跟方士和儒生都曾在博士學宮任職,又發生了事關自己性命的襲殺之事,此時再讓秦尚書令處置儒家跟方士,很難不讓人認為秦尚書令是在公報私仇,這豈非是要陷秦尚書令于是非爭議?”
“臣對此不敢茍同!”
“請陛下明鑒。”
楊端和完全不松口。
他也不可能選擇坐視不管。
姚賈打的什么心思,他心知肚明。
眼下的扶蘇深陷楚地,對土地兼并的遏制沒有絲毫進展,也越來越為陛下所冷遇,但北疆不同,北疆戰事將歇,這對大秦而言,可謂是一件舉國歡慶之大事,此時扶蘇若被任命為監軍,其實就是去摘果子的。
扶蘇也定然會收獲北地大量民心。
進而扭轉當下不利局勢。
而且此事一經傳出,定會為扶蘇謀取到大量名望。
然世人不知其中真偽,聽聞其中一二,便會信以為真,也會誤以為平定北疆胡患跟扶蘇有很深關系,一里一外,扶蘇在民間的聲望只怕會水漲船高。
而這便是姚賈的企圖。
同時。
姚賈力薦秦落衡處置方士跟儒家更是包藏禍心。
本身秦落衡就牽扯其中,讓秦落衡處置此桉很容易招人口舌,再則,儒家跟方士在民間一直都頗有聲望,朝廷更是早已定下對儒家坑殺的決定,這事一旦由秦落衡來處置,定會給秦落衡招來不小的非議。
甚至民間聲望也會遭到不小詆毀。
儒家雖然已經被抓了四百余人,但孔鮒等儒生還在潛逃,儒家一直善于聒噪生事,到時在儒家跟六國余孽推波助瀾之下,秦落衡在民間的名聲豈能落得了好?
姚賈這廝,禍心甚重!
不過,楊端和也清楚,姚賈是意欲何為。
他們爭執的是儲君人選。
關中氏族定然是站在秦落衡這邊。
姚賈等原六國出身的官吏,先天性的看好扶蘇,而且私下一直都有聯系,自然不可能在此時轉投秦落衡,他們在知曉秦落衡真實身份之后,已有了不小的危機感,所以便自作主張的開始擠兌秦落衡,同時拔高扶蘇,進而提前爭搶一些優勢。
兩人也是爭鋒相對。
至于其他大臣,此時竟皆靜默。
根本不欲參與其中。
但他們心中同樣明白,隨著秦落衡身份的浮出水面,關中氏族跟楚系官員以及原六國出身官員的相爭只怕會愈演愈烈,口誅筆伐更是會成為尋常。
鄭國在心中長嘆一聲。
他其實一直看好秦落衡,也認為秦落衡是個有才能有見地的人,但突然傳出秦落衡是大秦公子的消息,依舊讓他有些愕然。
甚至是有些茫然無措。
若是沒有曝出秦落衡為大秦公子,一切其實并不會有太多變數,因為始皇的諸公子中,目下最合適的人選便是長公子,因而他跟其他官員一樣,早早便選擇了長公子,但現在因秦落衡之事,讓一切都不一樣了。
秦落衡的強勢早已世人皆知。
而且六國余孽這次有意針對秦落衡,便已暗中透露出一個信息,相對于長公子扶蘇,他們更忌憚秦落衡,這如何不讓先前投靠親近長公子的官員不安?
姚賈這番舉止,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只是相對姚賈,他或許會更加煎熬和糾結。
兩位重臣的爭論,嬴政自然聽在了耳中,他面無表情,并未對此做出任何明確表態,只是微微額首,冷聲道:
“朕知曉了。”
“眼下北疆之事未定,談論這些為時尚早。”
“不過北疆戍邊、遷徙人口之事,的確該提上日程了。”
“爾等先下去就相關事宜寫份奏疏,待巡狩隊列返回之際,再一并呈上。”
諸大臣連忙道:“臣遵令。”
隨后,眾人也是會意,朝嬴政躬身一鞠,緩緩退出了御車。
而在李斯快要退出御車時,嬴政開口道:“李斯,去把張蒼叫來,朕想見見。”
李斯身形一頓。
連忙道:
“諾。”
“臣這就去。”
說完,李斯徑直出了御車,朝后面軺車走去。
眼中卻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不多時。
張蒼去到了嬴政的御車外。
他并未直接求見,而是站在原地,擦了擦額頭的大汗,他本就肥白如瓠,一番疾走下來,渾身竟已濕透,但實是不知其是因體胖,還是因心中的焦慮緊張。
亦或兩者兼有。
站定了小半會,張蒼這才求見。
在由宦官檢查了一番后,張蒼這才得以進入御車。
一進到御車,張蒼便連忙長拜及地,恭聲道:“御史張蒼叩見陛下。”
嬴政坐在席上,饒有興趣的打量了張蒼幾眼,他其實聽過張蒼的名字,也依稀記得張蒼的體態,但真的近距離見到這般肥大的體魄,也不由面露異色。
良久。
嬴政才道:“平身吧。”
“謝陛下。”張蒼喘了喘氣,手腳并用,讓自己站了起來。
嬴政揶揄道:“張蒼,你這副雍容富態模樣,若非碣石上的刻文朕看了,恐怕也實在不敢相信,那篇刻文會出自你之手。”
張蒼面露尷尬之色。
拘謹道:
“臣也不愿如此。”
“只是臣也不知為何會生的如此肥白,以往也曾試過減減,但幾番嘗試下來,一直沒能成功,反倒體態還增長了幾分,甚至喝水都會平白長肉,臣也好生郁悶過一陣。”
“讓陛下見笑了!”
嬴政笑了笑。
問道:
“朕方才問過李斯。”
“李斯言,若論理財之能,經濟之通,而今天下無人能與你相比,你自認自己當得起這番溢美之詞嗎?”
張蒼神色微滯。
隨即不假思索道:“臣自認擔得起。”
“為何?”嬴政道。
“臣腹中無他,唯天下賬冊而已。”張蒼從容道。
嬴政上下打量了張蒼幾眼,問道:“你既言天下賬冊,盡在腹中,那朕問你,而今天下,錢幣幾何?”
張蒼隨口道:
“天下錢幣,三枚而已。”
“大秦一統天下之后,錢幣也隨之一整。”
“現今能被稱為錢幣的,唯金、秦半兩、布三式耳。”
嬴政又道:
“天下田疇幾多?”
張蒼道:“水旱兩等,百步一畝。”
嬴政笑道:“你確實有些才智,朝廷以往的確以貌取人了,以你之才,不當只為一邊緣御史,而當為主管上計之御史。”
張蒼面色通紅,開口道:“臣惶恐。”
嬴政道:
“你若真任事無能,自會有法度貶黜之。”
“而今天下大動在即,糧草貨物調動也將愈加頻繁,朕對你并無太多要求,朕只要天下糧草調度不出任何問題,你可能辦到?”
張蒼心神一凜。
沉聲道: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嬴政滿意的點點頭,說道:“朕聽聞,你跟李斯都師出荀子,朕倒是想問問,你認為你跟李斯相比誰優誰劣?”
張蒼眉頭微挑。
沉聲道:
“臣跟李丞相確實都曾拜師荀子,但我跟李丞相其實并無多少交往,論大政之才,李丞相遠在臣之上,若論經濟之才,李丞相不如臣也。”
嬴政仿佛來了興趣,問道:“說來聽聽。”
張蒼道:
“臣便斗膽妄談幾句國政。”
“天下初定之時,戰國遺風猶存,列國王族世族及依附移民,必會圖謀復辟,當時若推行秦法,定會遭至種種磕絆,就算是腹地郡縣,也會有復辟作亂之憂,邊陲郡縣,亦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說危機四伏,亦不為過。”
“然就在此等艱難時刻,李丞相卻力薦陛下重整華夏文明,雷霆施治,大刀闊斧的整飭天下積弊,此等大政眼光,遠非我能比也。”
“而且李丞相更是眼光獨到,集朝臣之力,翻新了天下官制:便是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求治天下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于中央為軸心,如此,自上而下有效施治,繼而有了現今之大秦。”
“臣當初對李丞相的所為并不理解,甚至還頗有微詞。”
“然隨著時勢發展,臣越發覺得,大秦走出的新路,或許才是真的大道,等到朝廷整飭完天下積弊,休養萬民,大秦未來之路只會更加寬廣,此等經天緯地之大才,臣何以敢跟李丞相相比較?”
“陛下實在羞煞臣了。”
嬴政大笑一聲,對此并無異議。
隨即也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講,而是談起了遷移民眾戍邊之事。
一時間。
君臣相談越發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