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蘆,又甜又脆滴糖葫蘆。”
下午五點鐘,陳凌趕到了縣城小學,等著王真真放學。
學校對面,是賣糖葫蘆的、賣小零食的,以及舉著木架子,懸掛著賣大幅貼畫、洋畫片等小玩具的小販,沿著墻根擺了一排。
還沒到放學時間,就已吆喝起來。
這家伙學生哪還有心思聽課,心早飛到了外面。
等五點十分,放學的鐘聲響起。
一個個挎上書包就向校門外狂奔。
小攤立馬被圍的水泄不通。
王真真是三年級,稍微慢兩分鐘出校門。
這時挎著花書包,和幾個小姑娘邊走邊嘻嘻笑著說話。
見到陳凌在外面等著,就和同學們擺擺手,一蹦一跳的跑過來,麻利的爬上后座。
“姐夫,姐夫,后天城里過廟會,我想去同學家玩,行不行?”
“啊?后天廟會?”
陳凌愣了一下,隨后掐指算了算日子:“也對哈,后天就是九月二十一了,過得真快。”
凌云每年要辦三場廟會。
分別是農歷的正月十六、五月初五、九月二十一,每次都熱鬧無比。
“過廟會你們校里還給放假啊?”
“肯定放唄,過廟會,校長和老師家里也要來人的呀。”
“好吧。”
“那到底讓不讓我去同學家玩啊?”
“你想去就去唄,不過來的時候,記得給紅玉姨家和你秋梅大姐家提點東西,我和你姐姐走不開,他們也能照看著你點……”
陳凌囑咐道。
廟會上啥人都有,亂糟糟的,往常也不是沒有人被拐走。
小娃娃來趕廟會,還是得托大人看著點的才能放心。
“你們還要在村里過白事那邊,就不能來嗎?”
王真真問道。
“對啊,沒的那個老人是我們陳家的四奶奶,我跟你姐姐都帶了喪孝的,這幾天不能走親戚。”
陳凌說著,看到六妮兒幾個上了王立輝的驢車,就走近過去,托他們后天來趕廟會的時候,帶一下王真真。
六妮兒的姑姑是縣城的。
每年正月十六和九月二十一這兩次廟會沒啥農活要忙,都要來縣城走一趟親戚的。
“富貴叔放心,俺到時候跟小姑姑一起。”
“俺也是。除了俺爺、俺奶,俺家基本都來……”
“就是,咱們村到時候好多人要來,小姑姑有人看著的,叔爺爺你放心吧。”
“行,你們到時候記得跟好大人,不要到處亂跑。”
再次囑咐過后,陳凌瞄了兩眼幾個小娃子手上拿的東西,不禁笑了:“好家伙,有錢啊,每人一大張洋畫片。”
“怎么?上次我給你們的那些都給輸掉了?咋又買新的?”
建房的時候,老屋找出來半箱子這玩意兒,都是陳凌上學的時候攢下的,都給他們分了。
“沒有。”
六妮兒立馬搖頭,“俺們不止沒輸,還贏了老大一包哩。”
“哈哈哈,俺看不是贏了老大一包,是手上起了老大一包吧。”
王立輝甩了甩趕驢鞭子,笑道。
“哎呀,三叔,你猜的老準了……”
一聽這話,豬娃眼睛就亮了,拍著手叫道:“上課的時候,六妮兒趁老師沒在,跟人在教室后邊拍洋畫片來著,贏了好多,還沒來及高興就讓老師給逮住了,讓他們站了兩節課,還他們手給打腫了,鼓了好大一包。”
“就是,老師生氣的不行,還把俺們全班的洋畫片也都給搜出來,收走了。”
“嗯,能裝一麻袋,那么老多,要是都給俺該多好。”
“你們,你們咋還把這事往外說哩……”
六妮兒臉蛋頓時漲的通紅:“這不都賠給你們了?”
“啥就你賠的,這是三叔給買的。”
豬娃頓時不服氣:“你還把富貴叔給咱們的也讓老師收走了,富貴叔攢了好些年哩,他都舍不得丟,讓你全弄沒了。”
小娃娃們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
陳凌和王立輝也不勸他們,樂呵呵的看著,也覺得挺有意思。
“還有兩天才是廟會,這賣東西的人就多起來了啊。”
“可不是么,跟咱們小時候那會兒一樣,小販們壞的很,就是早點把東西擺出來饞人的,不然咋能勾起小娃娃的心思,努著勁兒攢錢,等廟會那天去買哩?”
王立輝笑道。
兩人一路說笑,路上也碰到不少村民。
“驢子哥,愣在那看啥西洋景哩,趕快走了,回家啦!”
“嗯,你倆小子接娃娃啊,俺過來彈了點棉花。”
很快,上了山道,驢車慢些,就都讓陳凌先走一步。
畢竟陳凌回去還要到四奶奶那邊的。
村里白事晚飯比較早,慢悠悠的回去,都趕不上吃飯了。
而且飯后也有許多事要忙。
至于王立輝他們這些來往不親密的,倒不用跟老陳家的一樣天天綁在那里,吊個喪隨完禮就行了。
“回來了?”
回到家,王素素把妹妹書包接到手里,就讓小丫頭去洗手。
然后又不忘叮囑道:“廚房里有晌午剩的大鍋菜,我剛熱好,你自己端出來吃吧,我跟你姐夫過去了。”
“嗯,姐姐你喂羊沒?”
“還沒喂哩,你想喂就去喂。天馬上黑了吃好飯了把門關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知道啦,黑娃小金都在的,我不怕。”
之后,小兩口就一起出門去四奶奶那邊吃飯。
“喇叭匠來的挺快啊。”
“當然啦,不快不行,要趕早的。你早上出門沒多久他們就到了。”
陳凌兩人還沒走到,就聽到吹吹打打的聲音了,然后就有一聲聲炮響,紛紛沖上天空炸開,這是有人上門吊喪了。
果然,走到門前的時候,里面走出來一個眼眶泛紅的中年漢子,駐足停在門口掏出兩張錢隨禮。
院門口擺著八仙桌,上面有一個白紙訂成的小本,旁邊擺著一瓶墨水,王來順收了錢,放在盒子里整整齊齊壓好,然后戴著老花鏡執筆寫下名字和禮錢數目,寫完拿起來指給漢子瞧好,無有不對,這就算完。
漢子出來,與陳凌兩人走了個碰面。
微微一愣之后,便點頭示意,推上車子離去。
這是四奶奶的大外甥,上午見過的。
“富貴你來了正好,天快黑了,再沒人上門,你領著喇叭匠先去讓人家吃飯吧。”
剛進院門沒完全進院內,陳三桂就給他派活了。
“好,去永勝叔家,還是永剛叔家?”
“永勝,你四奶奶是輪到永勝管的時候沒的,以后都是往永勝家領。”
“行,知道了。”
陳凌應下后,就去喊上喇叭匠的那些人,收拾好東西,便往陳永勝家走。
喇叭匠老少共六個,全為男子,分別管著嗩吶、銅鈸、笙、鑼、小鼓、梆子,分工明確,每人管一樣。
吹吹打打一天,他們臉上也有了疲態。
吃過晚飯,就要住在陳永勝家休息的。
他們也不是同村的,是湊到一塊的班子,請過來之后就要住下的,直到最后一天四奶奶下葬才會離去。
現在這年月的喇叭匠班子規模不算大。
人也普遍較少,管起來省事。
等再過幾年,從九八年之后,農村青壯大批出去打工。
留下的老人體力不行。
白事辦不下來。
就興起來喪葬一條龍全包。
跟那時候比,現在好管多了。
今天晚上,給喇叭匠們準備的是丸子湯,以及蒸饃配的葷素酒菜。
比大鍋飯稍微好上一些。
陳凌陪他們吃過后,也漸漸了解了點東西。
比如王素素說的這活要趕早是啥意思。
喇叭匠這買賣,白事頭一天早上,就要過來,吹嗩吶“吹直”。
吹直,就是吹一種直音,直音,是讓人系紅除煞。
據說,人故去,有煞,煞是一種飄落的“氣”,見了“青”,見了“紅”,煞便自己悄然躲開,不附人身上,這對辦白事的所有人,都是一種防護。
所以吹“直”時,主家依然要準備好紅布和賞錢,一旦直音開響,家人就開始按古俗去辦。
“原來那就是吹直音啊,我知道。”
直音,那是一種沉沉的底調的粗音,響起來嗡嗡地震動著,給人一種壓抑感,陳凌父親故去之時,對此印象極為深刻。
這是一種能放大人內心悲傷情緒的曲調,極有感染力。
“我去那邊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有事情就過來喊,一直有人的。”
“知道了哥,你去忙吧。”
喇叭匠的年輕小子笑著點頭,把陳凌送了出來。
秋冬山上黑的早。
一過六點天色就開始變暗,這時早已烏漆嘛黑的了。
老屋這邊也吃完飯了,陳澤幾個在門外放起炮來,這是通知人趕緊過來集合,要披麻戴孝去村外壓紙了。
他們今天守在家里比陳凌要累得多。
但是年輕的小子,這種場合就是干雜活的。
誰也躲不過去。
“水娃,水娃,畫師沒找上哩,明天跟著你達出村去問問吧。”
“知道了。”
畫師是畫棺的,不咋好找。
跟扎紙匠一樣,干這種活的吃手藝,能做的人不多。
他們村扎紙匠倒是有,但畫師卻是找不出來一個。
就屬送魂的多,這個是最常見的,每個村都有,陳王莊好幾個。
以老光棍、老鰥夫居多。
“富貴,今天已經看好入土的日子了,明天夜里三點你跟大志他們去打墓。”
“好。”
“寶梁,明天跟著你國興哥和國旺哥去制碑。”
“寶倉,你們幾個今天夜里陪著守靈。”
壓完紙回來,陳三桂又開始派起任務。
由于四奶奶是當天夜里過了子時走的,第三天才能入殮,所以這次停靈要五天。
時間長,里里外外的事情也比較多,要事先安排好才能不亂套。
次日早晨,沒陳凌家什么事情。
他們小兩口也沒在那邊吃飯,轉了一圈,就回家自己做飯吃。
早飯過后,就和小媳婦兩個人一塊趕著牛車下地收菜。
在打霜之前的時候。
短短十幾天,那菜地就一天一個模樣。
大白菜像吹了氣的皮球,蹭蹭的直往上竄,有的—棵菜竟有三五斤重。
到打霜之后,過了不少日子,菜不咋長了,口感也變的足夠好了。
也時候該去把菜收回家了。
經過風霜后的白菜,樣子并不怎么精致好看。
深綠色寬厚肥大的葉子已經發皺,嫩黃的菜心,最外邊的菜葉打著卷,黃焦焦的,紋路粗糙,還有些蟲咬的小洞。
但就是這樣的大白菜,吃著才最有滋味。
一棵緊緊挨著一棵,團團簇擁抱在一起。
陽光下微微閃亮的是未曾消散的露珠。
隨著兩人走進菜地,緩緩搖落,掉進泥土之中。
開始干活了。
把白菜一棵棵放倒,剔去菜根、黃葉,堆碼在牛車上。
不必堆的太滿,差不多就可。
一車車拉回家放入菜窖之中,存儲起來。
當然了,今年白菜多,是不需要全部存起來的。
剩下的也要腌兩大缸菜。
腌菜防春荒是傳統,村里每家這時候都會腌菜,許多人家能吃到來年夏天。
不過剛從地里收回來的白菜,是不急著去腌制的。
要晾曬個兩三天之后再腌。味道會更好。
于是兩人把白菜入窖的入窖,晾曬的晾曬。
而后洗干凈手,準備做酸奶。
家里產的羊奶每天喝不完。
做點酸奶,再簡單做點奶酪等甜品啥的,也是挺好的。
不僅保存時間稍微長些,也換換口味。
正好前幾天梁紅玉一家子來的時候就給帶了些酸奶。
是那種大肚子瓷瓶的老式酸奶,蠟封口,套著黃皮筋,量極其足。
有這些酸奶以做引子,也不用買啥發酵劑了。
羊奶煮熟后,攪拌攪拌,加進去些就行,簡單的很。
不然要在本地找酸奶的發酵劑可不容易。
陳凌本來是買了些米酒。
想用米酒做引子。
不過這樣的做出來的有股子酒味。
媳婦和小姨子都不咋愿意喝。
就備著做點自己喝好了。
擠出來的羊奶煮開,放置到微熱。
趁這個時間,去把盛裝奶的罐頭瓶開水燙一遍殺菌。
由于秋冬白天山上氣溫變化大。
為了有溫度保證發酵,就把灶臺燒熱,鍋里燒上水。
等羊奶涼下來,加入酸奶、米酒充分攪拌之后,便全部密封好,放到灶臺上,以這種溫度去發酵就行。
差不多等到晚上就能喝了。
一切做好后。
陳凌就搬起院里大盆的水去外面倒掉。
灶臺鍋里的水,中間能添也能去,溫度夠就行。
正好今天媳婦要洗衣裳,也不會浪費。
“滴滴。”
陳凌剛把水倒掉,準備要去放放羊,一輛皮卡汽車就鳴著喇叭開了過來。
瞄了車牌號。
陳凌笑了,便把大盆放在門口,走上前去。
來的是趙大海,這次不是他自己,還帶了婆娘跟女兒。
“上個月就知道弟妹有了娃娃的事,早就要過來的,我姐催,聚勝也打電話催,搞的你們鄉里的電話號我都快背過了。”
“誰知道屁事一堆,一個接一個的,給我絆住了死活來不成……”
趙大海哭喪著臉嘆氣。
“哈哈,你忙你的,忙完了再來嘛。”
陳凌笑著,對旁邊抱著孩子的女子笑道:“嫂子第一次過來,快別在外面站著了,趕緊進家。”
趙大海的媳婦是個不足一米六的嬌小女子,身材瘦削纖細,抱著一個比大頭差不多大的女娃娃,母女都很靦腆,提著禮品,微紅著臉和陳凌打過招呼,就跟著進了家。
“這是大海哥家的嫂子吧,快來快來,進屋坐。”
王素素在屋里拆好床單被套,拿出來要洗,正好看到陳凌帶著人進了院子,就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忙迎過來。
進屋閑聊片刻,互相認識之后,趙大海坐不住了。
“你和弟妹在家吧,我跟富貴出去轉轉。”
趙大海沖他媳婦說了句,然后拉著陳凌到外面,走到車旁,擠眉弄眼的嘿嘿笑:“給你看樣好東西。”
陳凌以為他又帶了啥,結果打開車門,竄下來一條狗。
是條草灰色的細狗,脖子上掛著精致的皮套。
看看趙大海,再瞧瞧陳凌,便背著耳朵,緩緩搖起尾巴。
“好家伙,你高低是把狗帶來了啊。”
陳凌來回瞧了瞧,“把它放開,讓它先拉拉屎,撒撒尿去吧,瞧它腿顫的,憋了一路了。”
“哦,對對對。”
趙大海急忙把狗帶到旁邊去,片刻后回來,對陳凌道:“你家狗呢,咋沒看到,快喊上,咱們一塊練練腿去啊。”
這胖子老早就吆喝著要帶狗過來攆山的,一直沒機會。
“在狗窩里睡大覺呢,這兩天沒怎么讓它們出去跑。”
說著,就把兩只狗喊了出來。
見到兩只狗跑出來,趙大海帶來的狗還沒咋樣,趙大海自己就先大叫起來:“哎喲我滴娘,黑娃啊,你這是咋了?”
只見黑娃身上,原本緞子般烏黑發亮的毛發,就跟被那只狗啃了似的,坑坑洼洼,好一塊禿一塊的,很是凄慘。
但黑娃卻渾不在意的樣子,依舊跟以前一樣,挺胸抬頭,龍行虎步的,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
這時,就翹著尾巴上前去聞趙大海身旁這條細狗的屁股。
結果把那細狗嚇得哼哼唧唧的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翻起了肚皮,滿眼討好的伸出舌頭去舔黑娃。
結果把小金惹急了,炸著毛發嗚嗚低吼,細狗頓時被嚇得不知所措,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無辜的不行。
“能咋?挨打了唄。”
陳凌踢了黑娃一腳,把它們兩個喊過來,笑呵呵的道。
“挨打?不能吧,我都聽聚勝說了,黑娃老兇了,敢跟狼正面干仗,一口就咬死一只狼。”
趙大海滿臉不敢相信:“再說還有小金哩,有誰敢惹它們倆。”
“咋沒有,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這就帶你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