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目前仍有序地進行。
與王政記憶中的并無偏差。
某些事情發生了,隨之帶來的影響,也波及到了青州。
趙縣軍營自不會例外。
十日后。
這一天清晨,王政走出門時,與往常一樣,一路上不斷有人打招呼,他也笑著回應,眼前所見,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今天,是發軍餉的日子。
到了軍營正中,卻見已聚集了不少人,如鄉間趕集似的繞著一堆騾車圍成一團,或是拿著籮筐或是拎著布袋,紛紛翹首以待。
那是運載著軍餉糧食的地方。
一個運糧官帶著幾個士兵正呵斥著眾人排隊,且對著一旁的告示欄指指點點。
告示欄上貼著一張文書,卻是讓眾人先去看了再來領餉。
此世的普通百姓又有幾個能識文斷字?
那文書對他們而言便如天書一般,沒人看懂,紛紛嚷著讓運糧官直接口述公布就是。
“人數眾多,又分批前來,難道要我對著每一個人都說一遍嗎?”
運糧官卻不情愿,沒好氣地說道:“我的職責只是帶著糧餉和告示前來,奉州牧命,先看告示再領軍餉。”
王政聽到這話,心生好奇,便湊了上去,望著眼前文書,看似若有所思,其實也有些懵逼。
漢時所用隸書,與后世簡體字雖然同根同源,差異其實很大,他剛穿越時也沒比目不識丁強多少,這些日子暗自用心,也算有些長進,一番勉強閱讀,終還是一邊猜測一邊結合所知歷史,明白了大概。
自上次校場角力后,王政名聲大振之后,他也趁熱打鐵,主動開始擴大接觸面,涉及到其他鄉縣。
這些人白日里農閑之余,總喜歡聚在某處閑聊,王政便時常參與。
或是趁著話題提些前史典故,或是提些當今大事,又或是改編些后世段子。
他本身口才其實一般,前世也不好學,但在信息爆炸時代的三十年,畢竟不是白活,單論知識面的寬廣,莫說常人難及,便是當世的名士大儒也未必能比
一來二去,在這軍營中的人望已是頗高。
年紀雖輕,在眾人眼里已是一個“勇武過人”且“見識不凡”的能人。
如今見王政站在告示前,大伙紛紛湊了上去。
“政哥兒,這告示寫的是什么啊?”
“是啊,王家后生,你見識廣,想必是識字,你給俺們讀讀,說說。”
王政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大部分人立刻皺起了眉頭。
“這告示上說的是徐州與逆賊邳闕合流,屢犯州境,州牧準備對徐州用兵,所以接下來要削減軍餉,每人按一斛配發,”
王政解釋道,同時暗中嘀咕:“這是曹嵩已經被陶謙殺了嗎?”
可,為什么文書之上,卻沒提及?
漢以“孝”治天下,連最重要的進身升階都是“舉孝廉”制度,甚至還制定了“輕侮之法”,明文規定了若是因為血親尊長的仇怨犯法,可以寬大處理。
官方下場背書的殺人有理,這等在后世看來簡直不可想象的操作,卻是此時約定成俗的社會風氣。
“因私復仇”成了無論朝廷還是民間都默許甚至贊揚的行為,很多人甚至憑此揚名立萬立碑刻傳。
如夏侯惇年幼時因師長被辱憤而殺人,從此聲名大震,孫策之死也是因為他殺了許貢,被其門客矢志報仇,最終行刺成功,小霸王英年早逝。
所以若是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那攻打徐州便是堂堂正正的師出有名,更能讓軍士上下齊心,同仇敵愾。
此種關竅,曹操這等梟雄不可能不清楚,必然是要廣而告之的。
如今寥寥數語,什么逆賊合流的官方口吻,尤其更牽扯到削減軍餉...
說實話,信服力大減。
王政前世不是個喜歡研究歷史的人,三國演義原著都未曾讀完,三國志更是只聞其名。
只是穿越后既入曹營,畢竟與己身命運休戚相關,倒是一直絞盡腦汁回憶三國相關史料,尤其是曹魏方面,更是看重。
總算是想起了一些重大事件,
只是那些大事背后的細枝末節,來龍去脈,他或是不知,或是記不起來,或是擔心記憶有偏差。
他這邊自顧理清思緒,大伙卻已經全都跑去圍住運糧官嚷了起來。
他們可不關心曹操攻徐州的理由,卻不能接受削減軍餉。
“你兗州打徐州,跟咱青州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削減我們的軍餉!”
“一斛?每月就那么點,本來就不夠吃了,還要減?這是要斷咱們的活路嗎?”
“州牧當初可是說的好好的,讓俺們衣食無憂,如今才幾個月啊,就變卦了?”
“夠了!”
運糧官狼狽的抹了一把臉,全是鄉民的唾沫口水,惱怒地喊道:
“沖我嚷什么?既然你們都知道了,那么現在開始發餉。”
說著,亮出佩劍威脅道:
“再有鬧事喧嘩者,罰沒軍餉,軍法處置!”
再少也比沒有好啊。
想到這里,大部分人即便臉上猶自憤憤,卻也終是乖乖地排起隊伍。
王政冷眼旁觀,心中卻對那“一斛”暗自嗤笑。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既然大戰在即,收攏糧草以備不需本是合理的事情。
青州軍本就是歸附不久,曹操還愿意保留他們部分口糧,恐怕更多也是不想后院起火。
只是曹操知道事不能做絕,下面的人卻未必知道。
去年還在對敵廝殺的兩方,如今不過幾月,時日尚短,兩個群體之間的敵視隔閡依舊存在,本就不是一條心。
何況管中窺豹,從夏侯校尉那日的態度來看,曹操這邊的中層將領對黃巾也是鄙夷輕視,觀感不佳。
加上任何時代政令下放的中間環節,永遠不可避免的克扣短缺。
之前的三斛都缺斤少兩,如今的一斛...
“這哪里有一斛啊!”
果如他所意料,人群再次發生了騷動。
“最多才五升啊。”
“之前發的是未脫殼的。”
那運糧官一臉不耐,斥道:“爾等看清楚了,這次都是脫殼的稻谷!自然只有五升!”
“一斛稻谷脫殼了也得有八九升啊,你這一半都沒有啊!”
一個鄉漢忍不住了,直接沖了上去,用力扭住運糧官的衣襟:
“是不是你貪了俺們的口糧!”
“反了你了!”
運糧官也沒想到有人竟敢動手,先是一愣,片刻后勃然大怒,猛地抽出長劍便直接刺將過去。
不好!
對方眼露殺意的瞬間,王政已暗叫一聲不妙,不及細想猛地竄了上去。
只是隔得太遠,又有人群阻礙,終究慢了一拍。
隨著一聲慘叫,那鄉漢身子一晃,便軟軟地歪倒在地。
“入了我軍還賊性不改,果是刁民!”
那運糧官一聲冷哼,將長劍在尸體上擦了擦,瞥了眼自己被血濺到的軍服,一臉不爽地抬頭望著眾人:
“好叫你們知曉,咱們兗州軍營里,敢動手冒犯上官,這就是下場!”
“這,就是軍法!”
“繼續發餉,下一個,動作快點。”
這就是天朝的農民啊,每一朝都是如此,令人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
對于來自世家,士族,官僚,地主這些人的壓榨,欺辱,他們會生氣,會憤怒,會不甘,卻總是在忍耐,一直忍耐。
他們就像田邊的野草,每一次的壓迫都會讓他們自覺彎腰低頭,任人收割。
哪怕終日惶恐朝不保夕,哪怕在貧窮與饑餓中積累了再多不甘,只要還有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他們都會隱忍憤怒,不會反抗。
默默走到了尸體旁,望著那張滿是不可置信的臉。
王政突然覺得,這張臉像極了自己。
若是那日,那姓夏侯的拿出的不是鞭子,而是刀劍...
自己避是不避?
怎么避?
十名甲士能否應對是個問題,就算能應對,后續呢?
他有些后怕,有些不敢直視那雙死死瞪圓的眼眸,深吸了口氣,緩緩為對方合上。
運糧官看到這一幕時,心中很是不爽,只是看著王政年歲不大,一臉平靜也不像是要鬧事,何況一條人命再是輕賤,也足消弭之前的怒氣。
算了,可能是這刁民的親友吧,便饒這后生一回。
想到這里,運糧官瞪了一眼,終是沒再借題發作。
若是吳勝與霍氏兩人在此,卻會憐憫地看著運糧官。
這樣怪異的面無表情,上一次出現時,是當時餓瘋的王政,剛剛尋到一點口糧,卻被人欺他年少想要搶走。
當時二人正好在場,親眼目睹了接下來的可怖一幕。
那人被餓瘋了也怒極了的王政,生生撕了!
如此血腥的一幕,兩人的反應卻也怪異,生出的不是恐懼,而是快意。
霍氏更生出了異樣的莫明情愫。
這人吃人的年頭啊,活下來的,莫非都是怪物?
相隔數月,王政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人命不如一個饅頭值錢的日子。
很多闊別已久的東西,紛紛叩門而入。
久違的殺戮,久違了的尸體,還有..
久違了的饑餓與瘋狂,在內心涌現,滋長。
這一次,不是對食物,而是對權利。
如果這個時代人命真如草芥的話,那也應該是別人的命!
他突然不想再去抱任何一個三國豪杰的大腿了,不管是曹操,還是劉備。
即便是萬人之上,哪怕只有一人權柄在他之上,主宰他的禍福身死,也再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只有造反!
造所有士族的反!
造所有英雄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