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那吳都伯大搖其頭:“黃將軍未免想太多了吧?”
他身邊的另一將官也道:“先前將軍以為,董襲會在城中設伏。如今他出城遠遁,將軍卻又以為他會在半路設伏?董襲充其量兩三千可戰之軍馬,俺倒要請問將軍,賊人倉皇鼠竄之際,有何余力會在半路設伏?充其量能留些兵馬斷后便不錯了吧。”
“對頭啊。”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更有人冷笑道:“聽說天公將軍當日曾在延席之上賜予黃將軍寶劍,言道不求斬將立功,如此厚道,黃將軍不知殺敵報答,難道莫當真只求無過不求有功,畏首畏尾了嗎?”
眼見諸將群情踴躍,紛紛都想要追擊董襲,黃忠卻是始終默然不語,隨便他們如何出言相激,甚至冷嘲熱諷,就是不肯下令。
當此關鍵時刻,右翼突然間有三兩騎匆忙奔至。
來人是后軍的監陣官,一邊滾落下馬一邊叫道:“報,將軍,右翼都尉趙續聽聞董襲夜遁,不聽小人等諫阻,執意孤行,已是私下引了軍馬,轉去追趕了!”
“什么?”
黃忠聞言大驚失色:“趙續去追擊了?”
這趙續乃是臨湖縣的縣尉,之前隨著黃忠一同撤離了臨湖,若論對孫策的仇恨遠勝諸人,又因其本地人的身份自認熟悉地形,故此一聽說董襲遁走,當即引了本部軍馬,甚至不顧徐州監陣官的阻攔,擅自脫離陣地,試圖抄近道繞前截擊。
他的身份其實不算什么重要,但黃忠卻擔心有此先例,其他人也要效彷了。
果然,只見喧嘩聲起,其他諸將也不再與黃忠多說,紛紛撥馬轉走,便要各引本部,齊往前去追擊。
眼見如此,黃忠暗嘆一聲,若是各營散開,任其自行其是,不用董襲設伏,也必然自亂陣腳,無奈之下,只得下達軍令:
“郭陸,你帶五百人馬隨劉先生一同入城,余下各軍,便以幾位為先鋒,本將帶本部人馬為后陣,一同追擊董襲!”
被人貼面嘲諷了這么長時間,便是佛亦怒目,黃忠心中自然也堆積了不少火氣,你們不是想要爭先搶攻么,行,那你們就去吧!
將帥不和,乃至以下逆上,實是兵家大忌。
其實王政倒沒有忘記黃忠乃是新附之將,威信不足的問題,派王熊與其一同奔赴廬江北面時其實也是考慮到了這點,卻沒料到兩人再次分兵后,黃忠為求克敵制勝的把握更大,帶的人馬中大多都是系統兵的老卒,而沒有王熊在旁的情況下,這兩方人竟會在潛縣城下產生了紛爭。
徐州軍原本負責圍困的城墻地段在城南,既然黃忠下達了軍令,當下一一轉向,人人奮勇,個個搶先,鋪天蓋地地喊叫:“活捉董襲!”
呼聲振地,幾欲叫破夜色。一股腦兒打起火把,往董襲突圍的方向蜂擁追趕。
黃忠自帶一千本部嫡系押住后陣,緊隨而行。
徐州軍迎著沉沉的夜色,踩踏地上的積水,就像是在自家院子中散步一樣,旁若無人地直接從掖縣城池中橫穿而過,四千余人打起的火把亮如天上的繁星,興奮的面容好比看見無數羊群獵物的獵手,
壓陣的黃忠充耳聽見的只有一聲聲“快一點,快一點”的催促,開眼看見的,只有一面又一面的軍旗相互競追。
潛縣位于龍舒和六安之間,古名灊縣,東漢改灊縣為潛縣,后面在西晉又復為灊縣,城外東南面有一處名山,喚作“霍山”。
洞天記里說,黃帝封五岳,南岳衡山最遠,以灊岳副之,舜南巡狩至南岳,即霍山也,漢武考讖緯,皆以霍山為南岳,故祭其神于此。
徐州軍急切追敵之下,十數里的路程,轉眼即到,遠遠便望見了此山。
黃忠當即一驚,急忙問左右道:“怎么這里也有一座高山?”為將者不可不知地理,他在出發前便早已做過了解,廬江境內多山卻基本集中在西南面,比如龍舒就緊鄰了天柱山脈,而潛縣的西面他明明記得是一處平原才對啊。
左右皆是客軍,不知如何回答,有機靈的忙去找來鄉導詢問,回來稟報:“將軍,這正是霍山,卻并非在城西,而是在城東南面。”
“霍山?”
黃忠眉頭登時一皺:“敵人不是從城西面突圍的話,咱們追著他們怎地到了東南面了?”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便道:“將軍,咱們只顧攆著前邊的疾奔,又人生地不熟的,可能是被賊子帶偏了方向,連何時偏轉了都沒發現。”
說起來倒是情有可原,黃忠卻是立刻色變,直接長刀出鞘,橫執手中,一邊急命后軍列陣,一邊喝道:“吹響號角!教前邊兄弟們速速后退,窮寇莫追!”
“將軍,這是為何?”
黃忠一臉肅容地道:“來潛縣前,本將已經仔細觀看過地圖,潛縣附近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帶,適合設伏的地方唯有一處!正是這霍山!”
“將軍,這霍山名氣雖大,其實不算很高,末將看它山巒起伏,也不算寬大,將軍為何認為它適合設伏?”
一個都伯疑惑問道:“即便孫賊要在此地設伏,怕也埋伏不了多少人馬,而咱們追趕董襲的加上趙續部足有六千余人,就算真的碰上些許埋伏,也不太打緊吧?”
“不然。”
黃忠搖頭道:“霍山雖然不算寬大,但它再往東面不遠便接臨了天柱山脈,極為適合藏軍,更重要的是...”
他環視眾人,一字一頓地道:“潛縣東面的天柱山脈,再延伸百余里便是桐鄉,孫策軍馬之前便已拿下居巢,怎會放過不遠處的桐鄉小城?眼下必然已陷入賊首,如果...”
說至此處,黃忠懊悔不已。若早知道董襲會把他們帶往潛縣東面,那他說什么也是不會同意吳都伯等人的追擊要求的,當即連催親兵立刻吹響號角。
凄厲的號角齊鳴撕破夜幕,追趕董襲部的徐州諸軍卻好像對此置若罔聞似的,依然一窩蜂地朝前攆趕。
黃忠知道事不可為,果斷地改變了命令:“收攏后軍。傳命下去,凡我徐州軍本部,一概不得再往前半步。”又連叫了幾個將官的名字:“率爾等本部,弓上弦,刀出鞘,但聞本將鼓聲,即一往無前,救前邊徐州諸軍,有敢巡脧不進者,斬!”
“喏!”
若說之前只是隱隱覺得不妥,那么到此時黃忠已足可斷定,無論是潛縣的速陷還是董襲的不戰而逃都是為了誘他們這一路兵馬深入。
那么前方等待著徐州軍的究竟是什么,可謂不言而喻!
事到如此,匆忙之間,黃忠想到的應對方法其實也只有一個。
那便是先自信割裂他的本部與前面天軍的聯系,臨時緊急地人為制造出一道無人地帶,隨后再趁著敵人攻擊前部的時候,選揀精銳攻擊埋伏軍隊的薄弱處,再去營救友軍脫離險境。
這等法子說起來其實也只有天軍可以用。
因為一般情況下,前軍入伏陷入圍攻,勢必慌亂不堪,未必能抗住敵人的攻勢多久,而眼見這等情況下,后方的軍隊在陣勢潰亂的情況下也難以改變大局,更明知的選擇便是壯士斷臂,去尾求生來保存實力。
但是黃忠清楚天軍是不一樣的,便是突然遇襲,或許也會慌亂,但絕不會輕易潰敗,且之前手下人有一句話說的不錯,孫賊便是埋伏,所用的兵馬也未必很多,只要不是數倍的兵力,便絕對難以在短時間內消滅他們的先鋒。
所以同樣是采用“壯士斷腕”之策,但黃忠卻準備在后續選擇避實就虛,圍魏救趙!
這既是考慮到了天軍的能戰善戰,同樣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竭盡全力地約束本軍后陣的同時,黃忠站在馬上極目遠望,遠處山巒起伏,安靜無聲,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趙續部哪里去了?
追擊的大半時間內,目力過人的黃忠還能看見趙續的將旗,但不知從何時起,似乎便看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思忖了好一會兒,黃忠隱約想起來了,好像就是在霍山崛起于地平線時,他眼前就消失了趙續部的蹤影了...
黃忠記得之前的監陣官曾說過,趙續本就是廬江人,更自認熟悉道路,甚至擅自出擊的理由便是要抄近道,往前邊阻截董襲...
那么現在霍山已在眼前,趙續不管抄的甚么近道,總也該到出現的時候了吧?
除非...
這個念頭剛剛生起便被黃忠自行否決,趙續帶領的本部人馬雖然是揚州軍,但既能在當日隨他一同殺出臨湖孫策軍的包圍,也算是有一定戰斗力了,孫賊再是勇悍,也絕不可能再極短時間內全殲他們,更發不出多少動靜。
就好像是為了驗證他這個想法似的,便在此時,前方山林陡然間殺聲四起。
孫策軍果然在山中設有埋伏!
只不過先撞入其中的并非徐州諸軍,而是黃忠正在尋找的趙續所帶領的一千余揚州軍。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伏軍本來等待的是徐州軍馬,趙續部本就最先出發,又是抄的近道,可以說在踏入埋伏圈時,連最前面的徐州軍馬都離他有段距離,這下可謂陰差陽錯,成了為徐州軍趟路的存在。
董襲這般大費周章,自然不是為了消滅區區一千人馬,且還是揚州軍的余部,可趙續部既然踏進來了,不提前發動也不行了。
隨著一聲暴喝,夜黑雨上,山林深處,驟然間火光大作,殺喊震天。
“不好!快撤”
這時趙續同樣心知不妙,撥馬就走,只是才退出沒多遠,迎面便有一員大漢橫沖阻截,狂笑聲中,刀光旋飛:
“吾乃馀姚董元代是也,賊子休想逃走!”
作為未來的江表十二虎臣之一,斬殺黃祖的大將,趙續哪里會是他的對手?不過兩三回合,便見血雨漫天,趙續已被斬落馬下。
主將既死,揚州軍愈發惶惶,紛紛亂亂,抱頭鼠竄。
董襲乘勝追擊,引領部下,與伏軍合作一處,鼓勇返身沖殺。徐州諸軍抵擋不住,大敗潰走,董襲愈發得意,繼續掩殺之時,卻沒提防黃忠早已做下部署,趁著孫策軍冒進的時,命令本部人馬從兩翼殺出,幾波箭失如蝗,方才止住了董襲部的攻勢。
雙方一陣廝殺,眼見夜色漸去,天將破曉,董襲見黃忠的后陣旗幟井然,雖退不亂。曉得這場伏擊戰至此已算宣告結束。即使繼續往前追殺,估計也占不到更大的便宜了。當下見好就收,命令收軍,檢點戰果,殺傷敵人兩千余人。其中趙續部的揚州軍卻是占了大半。
暗叫一聲可惜,董襲面上卻是一片大勝的洋洋得意,更令人遙遙叫陣:“貴軍遠來,無以為奉,今夜聊備薄禮以謂見面,且待來日再行領教。”
眼見敵將帶著三軍徐徐后退,黃忠神色陰沉地直欲滴水,一時間周圍眾人紛紛閉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在黃忠看來,一個潛縣便折損了接近三分之一的兵馬,哪怕其中是揚州軍居多,也是一筆極不劃算的買賣。
而在董襲眼中,主動放棄潛縣的結果,卻只不過殺敵兩千,同樣也是心有不甘。
不久之后,董襲率兵進入桐鄉,直奔縣府。
此時后堂,正有一老一少對弈,少年未及弱冠,相貌卻甚是奇偉,竟是天生一雙碧眼,爍爍生輝。
眼見董襲進來,少年渾似未聞,只是手執一子盯著棋盤,仿佛全幅注意力都放在了上面。一旁的老者卻不敢如他那般,對著董襲先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隨后笑道:“董兄弟滿面紅光,想必剛剛斬獲一場大勝了?”
董襲一邊偷瞥少年,一邊拱手回道:“先生言過了,只得一場小勝。”
“哦?”
那老者聞言一怔,剛要繼續發問,卻聽啪的一聲,那少年終于將子落下,只得將注意力重新放回棋局。
一番你來我往的黑白廝殺,董襲畢恭畢敬地候在一側,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老者長嘆一聲,將棋盤一推,郁悶說著:“不下了,沒想到不過數月不見,仲謀你竟棋藝大漲。”
那少年哈哈一笑,此時方才好整以暇地轉頭瞧向董襲,沉聲問道:“董大哥,潛縣戰況如何?”
“縣令料事如神。”
董襲恭聲回道:“末將詐敗棄城羊走,黃巾賊寇果然緊追不舍,只是未及全軍入我包圍圈時,卻有一路揚州軍搶先撞入,且這一路黃巾賊將用兵甚是謹慎,末將見其雖走不亂,因而沒有再繼續追殺,未能順勢再奪回潛縣城池,實乃末將無能,甘請都尉責罰!”
說起來董襲如今的官職乃是都尉,按道理自然不該在面對一個縣令時這般拘禮,更自稱末將,只是無論是他還是那個老者,甚至少年本身都不覺得有絲毫不合理處,便是因為這個少年正是孫策的胞弟,未來的東吳大帝孫權。
建安元年,在孫策收得丹陽、吳、會稽三郡之后,年僅十六歲的孫權便被任命為陽羨縣長,隨后被吳郡太守察舉他為孝廉,又代理奉義校尉,更在孫策攻皖城時主動隨軍從后方來到了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