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雨停了,陽光很快讓甲板干透了,小喬在艙房里閑不住,坐船沿邊,脫了鞋襪,艑船行駛卷起的水花時不時濺到白皙的腿肚子上,有點癢,腳趾兒縮著,五枚粉嘟嘟的指甲片貝殼似地圓潤。
少女嘻笑著,看得出心情很好。
她當然開心了,對于此時的小喬而言,在喬綰來到襄陽之下提前逃開,算的上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年少不識愁滋味,孫策攻破皖城固然可恨,卻也讓她人生中第一次逃開了姐姐喬綰無處不在的嘮叨,這一路南下說是逃難,可有太史慈這樣的萬人敵在旁拱衛,哪里會擔憂遇見什么危險,可謂活得很是愜意,玩得很是嗨皮。
這樣有滋有味,新鮮有趣的的日子,小喬還想再過上一段時間呢,見姐姐?耍夠了再說!
何況這船上還有個長的好看,又認識天公將軍的小賊呢?
“咱們才認識多久,你就敢孤身跑到我的船上?”周瑜調侃道,“就不怕我把你賣了?像你這樣白嫩嫩的小姑娘,可是能賣個好價的。”
“那你說說,我值多少?”小喬笑吟吟的盯著周瑜,眼睛像會說話似的,“至少也值幾百萬錢吧?”
少女眼神一閃,仿佛直看進人心窩里兒一般,周瑜突然有些不敢瞧她,連忙側過頭去,故意讓聲音顯得兇惡:“白貼錢都把你賣到窮山溝溝里去,天不亮就得起床劈柴喂雞,整日就吃些野菜黑高粱饃。”
“別想嚇唬我。”
小喬“嘁”了一聲,師兄早就告訴她了,這小賊看似穿的一般,其實家里很有錢呢。
兩人曬著太陽斗著嘴皮,過了一會,眼見日頭西沉,小喬收回腳,想穿上錦襪,腿上濕漉漉的一片水珠,于是摸出帕子,向著一旁的周瑜遞去。
周瑜一怔,“作甚?”
“腳濕了,都是水。”
小喬嘴兒一抿,理所當然地伸出白嫩的腳丫子對著周瑜點了點,她自打生下來就被人服侍慣了,便是逃難時亦從未在梳頭描眉上親自動過手,而且年齡尚小,還不清楚男女之別的道道。
周瑜哭笑不得,小喬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他卻是知道的,“你不是很崇拜王政么,他之前便說過一句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眼見小喬還要說什么,周瑜扭頭邊走,“自己擦吧,我先去安排人手,把艙底的糧食翻上來曬曬。”
這時一旁的侍衛鬼頭鬼腦地竄過來,他早偷偷注意這邊很久了,“喬小姐,要不俺來幫手如何?”
說著,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不過俺怎么說也是一個什長,可不是你家的仆從奴婢,這般放下身段來伺候,所以價錢嘛...”
也不知他是想蒙點錢花銷,還是覺得小喬嬌俏可愛,想順便捏捏掐掐,占點便宜。
“你?”
小喬瞅著周瑜修長英挺的背影,又看著侍衛兇惡的黑臉,嫌棄的白了一眼,別過頭,氣呼呼地抓著帕子,“自個來便自個來,誰稀罕。”
不知不覺間,船只已駛入了廬江境內,離壽春越來越近了。
壽春,舊楚王宮。
王政將一封牒報遞給郭嘉,“奉孝,巡撫司已將陳復一案調查清楚了,不僅在廣成貪腐,更欲勾結外敵行謀逆事,不過暫時還沒有發現下邳陳氏其他人參與其中。”
既然如此,那便是陳復一人所為,區區一個縣令隨意可殺,何必還要這般鄭重其事,甚至讓郭嘉過來商議呢?
郭嘉看完牒報,沉吟了片刻,抬頭問道:“主公可是對陳氏猶有猜忌?”
“劉玄德前車已覆,本將豈能不引以為鑒?”王政沉聲說道:“彼輩昨日既然能背叛劉備,焉知來日不會背叛本將?”
這是理由,卻不是最大的理由,否則糜家和臧霸、昌稀等人也一樣背叛了劉備,也一樣沒入系統,王政對他們雖有防范,卻沒有到達陳氏這般的程度。
真正的重點,還是陳氏在下邳乃至徐州的影響力都太大了!
“區區一個縣令,自是無足輕重,但是下邳陳氏根深葉茂,歷世著名,無論陶謙,劉備,乃至主公,誰做徐州之主,均不得不重用陳氏子弟。的確不可小覷。”
郭嘉道:“陳復勾連曹操一事,即便沒有證據證明陳氏參與其中,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自然見疑于主公,主公召臣前來,想來也是如何解決此事。”
“正是如此。”
王政連連點頭,探身問道,“奉孝,以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臣先請為主公分析豪強之何為豪強。”
“先生請講。”王政洗耳恭聽。
“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蓋其豪強,自古有之。”
“木生于土,故此茁壯;鳥之有翼,故能展翅。蓋此豪強何以得勢大,何以綿延自古不絕?無非有兩點原因。一者,其家有財有名,有供其稱雄的資本,便如木之有土。二者,世代生長本地,有宗族朋黨之相助,正如鳥之有翼。既有財,又有人
,于是,小者鄉曲之稱霸,大者聞名于天下。
“若天下太平,此兩種人或會相安無事;一旦鼎革之時,其必趁時紛起,割據自立。”
說到這里,郭嘉神情一肅,一字一頓地道:“如戰國之信陵,漢初之郭解,今日之汝南袁氏、下邳陳氏,皆此類也。”
“所區別者,不過是袁氏名望更高,自然野心更大,志在天下,問鼎中原,后者勢力弱些,野心便小些,求得不過是個盤踞徐州,表面上依附強者,借此維護家門不墜。”
“景帝年間,吳楚七王之亂,周亞夫為太尉,平反事,至豫州而得劇孟,大喜過望,說道:‘吳國與楚國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為已。’天下騷動,得一劇孟,如得一侯國,由此可知,西漢時的地方豪強,其勢實已至能影響天下走勢的地步了!”
聽到這話,王政眼中厲芒爍閃,突然微微一笑:“不知漢景帝聽到周亞夫此話時,心中作何感想?”
“景帝作何感想為臣不知,不過主公當知后來其子漢武帝登基之后,便殺游俠郭解,誅其族也,為何?”
“解布衣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以武犯禁,罔顧國法...”
王政沉聲道:“長此以往,政令律法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如此大逆不道,若換成本將,亦不得不殺郭解,不得不夷其族,以此警示天下人。”
“主公說的不錯。”
郭嘉頷首道:“太史公曾有言道: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無論豪暴亦是游俠,究其根本皆‘地方豪強’是也,所不同者,游俠好名,尚有‘俠義’可言,而豪暴不僅好名,更好逐利,眼中只有成敗得失,毫無“忠義”可言!”
“奉孝的意思是?”
王政聞言劍眉一挑,這是建議他現在就要對陳氏下手嗎?畢竟講俠義的豪族漢武帝都不能容忍,那陳氏這樣只顧自身利益的豪族自然是更不能留了!
卻見郭嘉微微搖頭:“主公,臣以為此時戰亂方歇,如陳氏這樣的巨族,不宜妄動刀兵。”
“不動刀兵?”王政聽出意味了,“那動什么?”
“臣仍請以前朝之事為主公講之。”
“請說。”
“漢初,地方郡國多有富豪,或為六國舊貴族后,或為功臣、大吏家,亦有商賈富人,以及豪杰兼并之家。此等人,或憑世代名門顯貴,或憑山積財富,或人多勢眾,一族數百家,盤踞郡國,橫行鄉里,勾結官員,兼并田地。給
地方治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產生了種種惡劣的影響。
“為了扭轉局面,加強控制,先是漢高時,遷齊地諸田、楚國舊貴及諸功臣家至長陵,徙關東豪家入關內,數至十萬戶。至漢武,又再次大批地遷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者至茂陵、云陵,當時被遷徙者,其中便有徐州當時的強宗大族,有些甚至被遠遷至數千里外的會稽,并更下令,嚴禁豪強聚族而家。一族幾百家,打散開來,分別安置。”
“漢武遷徙豪強之前,時有名臣主父偃言諫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
“不誅而害除,誠哉斯言!徐州地方,如彭城、瑯琊、廣陵等地豪族經受戰亂,多有摧毀,這也是主公能順利掌控徐州的原因之一,但是唯有東海和下邳,如陳氏這般根深蒂固的豪族卻是不少,若能將之解決,則徐州再無隱患也。”
“依臣之計,不如便就效仿主父偃的故計,等到一個合適的時候,將他們全部遷移至兗州。”
“如此以來,其便成了無根之木、無翼之鳥,勢雖強而無根,不足懼;力雖大而無翼,不足憂。‘不誅而害除’,正為此也。”
把東海和下邳的豪族悉數遷移來揚州,的確是個辦法,只不過...
王政略有猶豫:“如今本將才得揚州,剛退強敵。即大舉遷徙地方豪族往來此地,似乎不太合適吧?”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動蕩與不安,反而不美,西漢時的遷徙豪強,不也卻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開進行的么?
郭嘉笑道:“主公所慮甚是。眼下固然不是開始大舉遷徙的良機,但是,可以先把如陳氏這樣的豪族子弟盡數調來江東為官,不知是否可行?”
“這倒是個不錯的權宜之計。”王政雙眼一亮,連連點頭,“先將陳登這些人調離徐州,等時機成熟了再令他們舉族搬遷。”
至于陳登等人是否心甘情愿,愿意配合,這就完全不在王政的考慮范圍了。
正商議接下來的細節,殿外親衛稟報,周瑜已先自返回,午時便將抵達壽春城外的碼頭,王政聞言笑了笑,望向郭嘉道:
“奉孝,下午若無要事,不如與我一同去迎接公瑾?”
“周郎之名,臣已心慕久矣。”郭嘉知道王政對周瑜甚為看重,當即笑道:“固所愿也。”
艑船剛靠碼頭,周瑜就提前得知了消息,王政竟要來親自迎接他。
不用了吧?
周瑜有些無語,按他本心,實在是不想和王政有太多交集,更不想在人多眼雜的情況下陪著王政玩什么“禮賢下士”的戲碼。
只是對方若是非要這么做,他也沒有辦法啊。
畢竟胳膊扭不做大腿,眼下叔父和家族都已大半遷到了下邳,也就是在對方的掌握之中。
不過下船時的場景讓周瑜微微松了口氣,王政這一次并沒有帶了太多人來,不止輕裝簡行,身邊也只跟了一個文士和幾個護衛。
似是翹首以待許久,周瑜剛下的船,王政便快步走了上來,一把將他拉住,情不自禁地喜道:“公瑾,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拜見州牧。”周瑜微微躬身,“此次隨魯征事出使襄陽,僥幸不辱使命,已與劉荊州約定,共籌得糧食四百一十三萬斛,另外...“
話音未落便被王政笑著打斷,“有你在,我早知此行必然順遂,魯肅勞苦功高,亦必有厚封重賞。”
正說話間,卻見周瑜身后突然有人嬌聲嬌氣地喊道:“你便是王政嗎?”
王政一怔,畢竟已不知多久沒人敢當面直呼他的名字了,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膚色嬌白,眼睫甚長的俏麗少女,正趴船沿圍欄上,緊盯著他不放,眸兒都在發亮。
“休得無禮!”
周瑜嚇了一跳,趕緊喝斥住了小喬,隨后對著王政深深躬道:“這丫頭年少無知,尊前失禮,還請州牧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這算什么失禮?父母給咱們取的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么?”
王政哈哈一笑,眼見周瑜面上難得露出了一絲急切,似是與這少女交情匪淺,頓時來了興趣,“公瑾,不知這位是?”
“稟州牧,這位是喬霜小姐,出身皖城高門,乃是故揚州上將軍喬蕤的愛女。”
“原來是將門虎女。”王政點了點頭,“她父親當初在徐州與我并肩作戰,也算是故交,喬小姐既然光臨壽春,我自然要盡盡地主之誼...”
話說一半突然頓住,等等,喬蕤的女兒?
王政回過神來了,那不就是喬綰一直在找的妹妹,小喬嗎?
想到這里,王政發了會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便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歷史固然是改變了許多,但有一些卻完全無視他的出現,堅持在走著原初的軌道啊。
不過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啊。
他笑吟吟地歪頭瞧了眼小喬,又望了望身前的周瑜,心中只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