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展示場車站,加藤悠介坐上了開往大崎方向的臨海線電車。
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后退,將BigSight甩在身后,然后駛過臺場彩虹大橋與天王州島。
他望著窗外。
夏日的天空碧藍如洗,但西邊卻積攢著烏黑的云團,仿佛昭示著驟雨將臨。
那雨勢象征著季節變遷。
將人們一點一滴,一步一步地推往秋天。
明明夏天好像才剛來沒多久,可時光的變遷就像青春的記憶一樣,一不留神便會翻過一頁。
少年單手支著腦袋,手肘撐著車壁,另一手隨意搭在膝蓋上,握著一個屏幕開裂的手機。
從坐上電車開始,他的手機便一直不停地震動,屏幕也始終維持在常亮狀態。
小佳乃、英梨梨、紅坂朱音、相樂真由、吉田、三島柚葉……大伙發來的消息幾乎每隔幾秒鐘就會收到一個。
但想想也是。
畢竟一款投資四千多萬的商業作品,老板卻在游戲發售日當天玩起了消失,現場不亂成一鍋粥才有鬼了,所以他必須盡快回去。
不過在那之前……
加藤悠介微微瞇起眼,他必須要為此事做個了結。
十點十五分,百合鷗號抵達大崎站。
此地屬于臨海地區的工業區,Sony公司就建立在大崎站附近。
他跟隨稀稀疏疏的人群走下電車,前往接下來要換乘的崎京線。
在候車月臺的座椅上,一名少女正安靜地坐在那里,低頭看著手機。
她穿了一件桃粉色的薄外套,里面搭配奶白色的襯衫,下擺扎進白色荷葉短裙。
一頭及肩長發散落在背后,日光下的皮膚白皙如凝脂,此時被曬得微微透出了些紅暈,在清麗的少女氣息中又添了抹嬌媚。
加藤悠介腳步一滯,旋即又被唧唧蟬鳴聲催促向前,緩緩踱步至座椅前方。
“……惠。”
他有些復雜地打了個招呼。
少女因此抬起頭,白色貝雷帽下的秀眸清亮明澈,在看見他時微微泛起一抹漣漪,但又很快平息。
她收起手機,仿佛若無其事般說道:“那個~~你來了啊,悠介。我一直在等你。”
加藤悠介聞言目光一黯,在長椅的空位上坐下,“抱歉,惠,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嗯~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去新宿對吧?具體經過霞之丘學姐已經跟我講過了,總之我沒打算逼你回去。”
“沒打算,逼我回去……?”
“嗯,沒有哦~再說……就算我有那種想法,悠介會聽我的嗎?”
“所以,帶我一起去吧?”
“……你說什么?”加藤悠介面露錯愕地問道。
“吶,悠介,對于自己的伙伴,在遇到問題時應該要互相報告、聯絡、商量吧?”惠不知為何說了這么一句話。
加藤悠介一愣,“……嗯,確實是這樣。”
陽光將空氣烤得炎熱,絲絲縷縷的熱波從金屬鐵軌上往上飄,月臺周圍的風景在光線的映照下緩和浮動。
少女望著前方,在惱人的蟬鳴中輕聲道:
“一年前悠介有答應過我吧?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會跟我報告、聯絡、商量……結果你食言了呢。”
加藤悠介從她臉上收回目光,動了動嘴唇,“抱歉,是我不好……”
“嘛,我也明白這件事情比較緊急,你沒第一時間想到跟我聯絡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打算為此譴責悠介,就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這邊的想法。可以嗎?”
根據主人前后的語境,加藤悠介明白惠是希望接下來能與自己同行,這讓他感到有些難以應對。
平心而論,這樣的要求并不過分。
惠既沒有逼迫他回去社團,也沒有阻止他前往協會,僅僅是出于擔心而想要陪伴左右。
面對這般善解人意的態度,他本該識趣一點答應。然而一想到矢口恭彌那個人渣,那聲好就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他的內心充滿戾氣,而他本能地不愿讓對方看到自己身上的黑暗面。
“……那邊的情況也許很危險,惠不應該去。”
“唔~~要是按照這種說法的話,悠介不也一樣會遇到危險嗎?”
“這不一樣,我能應付得了。”
“嗯,我知道的~因為悠介你是改變了我的、永遠都在前方引領我的英雄嘛,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
惠像是回憶起什么般輕輕訴說,露出了天真溫暖的微笑,表情也舒緩了下來。
“英雄……”
加藤悠介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側臉,內心狼狽不堪,覺得自己當不起這種光榮的稱呼。
惠又說:“還有,就算到時有什么危險,悠介也一定會保護我吧?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的,這樣可以嗎?”
加藤悠介默默垂下視線,刻意用冷淡的口吻回答。
“…………惠應該去的地方,是BigSight。”
隨著話音一落,現場便陷入了數秒鐘的安靜。
像是沒想到會從他嘴里聽到這種話,惠愣怔了那么一下,隨后舉目望向月臺外面的天空。
積雨云迫不及待地伸長身子,正好遮住陽光,將月臺籠罩在陰影之下。
“對悠介來說,是那邊比較重要嗎……”
惠抬起頭,望著厚重的云層低喃:“是不容許任何人觸及的,獨一無二的事物嗎?”
猶如堤壩上有了一個缺口,累積于內心的負面情緒逐漸露出冰山一角。
她低下頭,雙手文靜地疊放在大腿上面,自言自語般說著。
“我姑且也有聯系過新條同學,那邊似乎已經去了很多人了吧……”
加藤悠介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好似要將凝重的空氣扒開一樣,沉重地開口:
“是,伊藤、齋藤、佐藤三個人都在,還有上次那個林先生也在……”
“那么,他們能處理好那邊的問題嗎?”
“……可以。”
“如果悠介不去幫忙的話,會出現什么后果?”
“什么.?”
“你要是不去的話,那邊就解決不了嗎?新條同學、麻美小姐、沙優小姐,她們三個會遇到危險嗎?”
“……我想不會。”
即使再怎么違心,加藤悠介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矢口恭彌雖然是個人渣,但終究屬于普通人的范疇。
別說面對職業保鏢的林先生,光是三藤組合就能讓那混蛋吃不了兜著走。
因此哪怕加藤悠介不去,事情也一定能順利解決。
此事稍一思考便能得出結論,包括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前提是他沒有私心的話……
理性告訴他不該去多管閑事,然而感性又讓他必須走這一趟。
從他的回答中得到與自己一致的結論,惠像是按捺著什么似的往下問。
“所以……就算沒有悠介,沙優小姐也不要緊對不對?”
“嗯……”
“假如真的有什么突發狀況,新條同學也一定會馬上聯絡你對不對?”
“嗯……”
“那么……就算你不去幫忙,也不會有任何問題不是嗎?”
“嗯……”
“……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去?”
“……是。”
惠的肩膀微微一顫,就此沉默下去。
加藤悠介看不清她低著頭的表情,只能從無力垂下的肩膀略微窺探一二她此刻的心情。
陰云籠罩的月臺,電車開來又走。
他嘴巴一開一闔,仿佛擱淺在沙灘的魚,明明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真的……不能帶上我嗎?”惠輕聲道。
面對這一詢問,加藤悠介用舌尖略微濡濕干燥的嘴唇,斟酌著措辭。
“我離開的時候,惠就是我,請你帶領大家。”
“那么,那么……你要舍棄嗎?”
“什么……?”
“因為,悠介你去那一邊的話,就代表要舍棄我們這一邊了吧……”
說到這里,惠的聲音忽然沒由來哽了下,但她沒有就此打住,而是醞釀著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游戲,是大家拼命努力了一年才完成的作品吧?”
“我不懂啊,悠介……我一點都不懂。”
“難道別人的事情,比我們的游戲還要重要嗎?這部分,我真的、真的不懂啊……”
飽含壓抑的話語從少女口中吐出,一直克制的情緒也在這個過程中遞增,每一句都在苛責著加藤悠介的內心,千刀萬剮的感覺由此擴散開來。
惠緩緩抬起頭,眼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在昏暗的光線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吶,悠介……我到底該怎么做才好呢?”
她的目光無比認真,虛無飄渺,微微扭曲的嘴角眼看著馬上就會嚎啕大哭。
“我要像三次元的女孩子一樣不講理地發脾氣、開口責備、哭泣……讓你在現實中為難嗎?
還是說,我要像平時一樣,裝成能夠理解你、露出笑容、揮起手……笑著送你走嗎?”
說到最后時,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
天空轟隆轟隆地發出悶響。
藍天漸漸被染上了深沉的黑。
“唔……嗚、嗚嗚……”
像是終于忍耐到了極限,兩行清淚從少女眼中奪眶而出。
“惠……”
加藤悠介胸口一緊,心臟仿佛被無形的手掐緊。
他起身來到惠面前,單膝跪地,拿出手帕幫忙擦拭淚水。
“嗚……對、對不……起……悠介。”
“不對……一切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雖,雖然是這樣……但是……嗚……”
少女低著頭,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雙手用力絞在一起。
加藤悠介的嘴唇艱難蠕動,心里翻騰著無數的念頭。
繼詩羽之后,他把惠也弄哭了。
這個平時沒有在他面前掉過眼淚的,理應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女孩子,此刻卻悲傷到不能自已。
他原本堅定的決心在一點一點地被后悔之情蠶食。
或許……現在還來得及回頭。
腦袋里驀地冒出這一念頭。
只要他肯向身旁的女孩子好好道歉,不再這么一意孤行,對方大概就能原諒他。
接著他們可以一起返回I,然后他再向詩羽、英梨梨、小佳乃以及所有人道歉,一切就能回到正軌。
說到底,他究竟有什么理由繼續執迷不悟下去?
為了一個早就消失在世界上的靈魂,就傷害身邊這些重要的人……
他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維護著若有似無的形象。
下一秒,他的手機驀地響起了來電鈴聲。
打來電話的芹澤夕慌慌張張地說:“悠哥!沙優姐她沒有等警察,自己一個人沖到那個人家里去了。”
加藤悠介瞳孔猛地一沉,脫口而出:“我馬上過來!”
說完他突然間愣住,與正好應聲抬頭的惠視線撞在一起。
少女用難以形容的復雜眼神凝視他,傾瀉而下的淚雨沾濕了秀氣的臉頰。
加藤悠介默默收起手機,用雙手抱住那雙絞在一起的冰涼柔荑,懺悔般低下頭。
“對不起……惠,我必須要去……”
他話仿佛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的,艱難而干澀。
惠的鼻子一酸,話語似乎被卡在了喉嚨里,發不出聲音。
她定定看著跪在面前的大男孩,沉默片刻后離座而起。
“對不起,悠介……”她哽咽著,聲音又輕又細:“我果然沒法成為你的……第一女主角。”
烏云轟隆轟隆地低吼著。
如同背負著晴天與雨勢的交界線,少女轉身走向臨海線的換乘方向。
加藤悠介臉色發白,不由自主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的雙手變得一片冰涼。他攥緊了拳頭,手指尖狠狠扎向手心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他緊緊閉上眼,用拳頭抵著額頭,左胸腔劇烈顫動。
無論前方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他都必須去解決。
只是他不敢想,當他回去的時候,會遇到怎樣的惠,他能否再次得到大家的原諒,他能否再次站在她的身邊。
他內心的矛盾與掙扎交織,卻必須前行。
因為那是他必須去面對的過去,也是他無法回避的未來。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一雙冷冷清清的黑眸已沒了絲毫情緒,有種風雪俱滅的清寂。
他緩緩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剛好抵達的電車。
空曠的車廂內不見半個人影,唯有報站員的錄音在空虛地響起,聽起來莫名刺耳。
他麻木地找了個位置坐下,被電車載向風雨深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