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廉親王忽然道:“您繼位才四年,您親政才不到兩年,為何要選擇在這個羽翼未豐的時候?”
厲陽郡主道:“大宗正,您是覺得陛下應該在隱忍幾年,等到漸漸掌握了朝廷大權之后,再行其他之事對嗎?”
廉親王道:“這顯然是更加成熟穩妥的做法。”
其實哪怕從中國歷史上也能看到很多例子,最典型的就是臥薪嘗膽。
包括漢武帝在年輕的時候,都要先隱忍蟄伏,等到竇太后亡故之后,自己完全掌握了權力,才開始大張旗鼓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但廉親王這顯然是一種刻舟求劍了。
如今壓制在皇帝頭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太后,也不是權臣,而是天空書城。
如果任由發展下去,局面之惡化很可能是不可逆的。
厲陽郡主道:“我來告訴您,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如果羋王滅掉申公家族,滅掉了申無缺,之后會發生什么?”
廉親王道:“他會進一步擴張。”
厲陽郡主道:“不,完全不是如此。”
“羋王一旦滅掉了申公敖之后,他在整個南方就毫無對手。接下來西方教廷入侵東方世界,羋王就會成為抗擊西方教廷的最前線,在這個大義之下,他可以去做一切事,包括但不限制于統一整個南方三省,因為到那個時候,一切都要為大戰讓路。”
“如今的羋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大離王國皈依天空書城,甚至利用天空書城拼命將大離王國武裝起來,因為羋王和大離王,某種意義上是一體的。”
廉親王驚愕道:“這,這不可能吧?大離王是南蠻人,羋王是大夏帝國的千年華族,這二人如何為一體?”
厲陽郡主沒有解釋,而是道:“我跟您說的不是判斷,而是闡述一個事實。。這兩人或許有競爭,但歸根結底是一體的。”
廉親王此時在背后一陣陣發涼。
幸虧申無缺在大離王國的計劃成功了,制造了大離王國的內亂,使得大離王國不能出兵北上,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厲陽郡主道:“之前南蠻大陸的王者是大占王國,為何會亡國得如此之快?因為他是內憂外患!北邊的申公敖不斷南征,滅掉了大占王國多少大軍?攻占了多少土地?內有大離王謀反奪位。”
“而當大占王國滅亡,大離王登位之后,羋氏就和申公敖翻臉了!申公敖這些年吃下去的東西,就都要吐出來了。”
“一旦滅掉了申公敖,羋氏和大離王國聯合為一體,這個版圖有多大?人口有多少?”
“這次幸虧是申無缺制造了大離王國的內亂,使得大離王不能順利派兵北上,如果一切順利,大離王國的十幾萬大軍北上,難道打的僅僅只是申公敖嗎?他會打南海郡,打天南道,會收復之前所有的失土。”
“當然,如果放在之前,我們大夏帝國還可以集結大軍,南征大離王國,重新將這些土地奪回來。但是現在,西方教廷入侵在即,整個邏輯就完全變了。一旦西方教廷全面入侵,那么在天空書城的壓制下,東方世界的一切內戰都要停止,一致對外。”
“屆時大離王國從我們大夏帝國奪走的領地,還能拿回來嗎?”
毫無疑問,肯定是拿不回來的。
“所以,這一次羋氏攻打申公敖,消滅申無缺,目標根本不是區區申公敖的家族領地。而是為了肢解我大夏帝國,而且是在天空書城默許支持下的肢解。”
廉親王痛苦地閉上眼睛。
西方教廷全面入侵在即,東方世界不是應該團結一心嗎?
大夏帝國作為東方世界最大的帝國,應該是抵抗西方教廷的中流砥柱,不是應該加強嗎?為何還要肢解?
厲陽郡主道:“因為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空書城不愿意再成為超脫之主了,而是要成為超脫和世俗兩個世界唯一的至尊了。天空書城要借著西方教廷的入侵,徹底統一整個東方世界,要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帝國了,要成為萬皇之皇了。”
“在我們的眼中看來,這是對大夏帝國的肢解。但是在天空書城的眼光看來,這是對東方世界的統一。”
“這幾百上千年來,天空書城的圣主和大夏帝國的皇帝地位幾乎是平等的。但自從先帝暴斃,太子暴斃,陛下繼位之后,已經仿佛比天空書城這位圣主低了半級了。”
“但是這只是一種感覺,只是一種權勢對比。但在名義上,皇帝陛下依舊和圣主是齊平的。”
“那么圣主想要凌駕皇帝陛下之上,想要徹底統一整個東方世界怎么辦?”
“當然是持續打壓我們大夏帝國皇帝的位置,肢解大夏帝國,扶持羋王,扶持大離王。”
“未來有朝一日,羋王和大離王在對抗西方教廷哪怕獲得一場比較像樣的勝利。那會是什么結果?”
“羋王原本只有兩個行省之地,會變成五個行省。一旦和大離王國合二為一的話,將會擁有十三個行省,疆域會達到我們大夏帝國的三分之二。”
“屆時,大夏帝國皇帝就不是獨一無二的了!”
“當天空書城圣主可以冊封帝主,最終可以冊封皇帝的時候,那他是不是就成為了東方世界的最高君王?我們大夏帝國的皇帝,是不是從君王,變成了事實上的諸侯藩王?”
“如果不制止,局勢一定會這樣發展。”
“如果皇帝陛下不抵抗的話,大夏帝國千年的皇統,就要斷絕了。”
“在天下人看來,皇帝陛下剛剛親政不久,不管是威望還是權勢,都遠遠不夠。”厲陽郡主道:“但不要看陛下這個人,而是站在大夏帝國皇帝的這個位置上看,現在是這個皇帝名譽最高的時候,是這個皇帝之位神圣性最高的時刻。因為天空書城會一直打壓大夏帝國皇帝的神圣性,崇高性,如果不扼制的話,這個皇位的神圣性每一天都會貶值!”
“所以說皇帝陛下應該積攢力量,積攢威望,臥薪嘗膽,這是對歷史的簡單重復理解,這是一種刻舟求劍。因為現在這一時刻,就是皇帝陛下力量最大的時刻。這不是皇帝陛下個人的原因,而是帝國千年皇統的慣性所致。”
“從表面上看,為了區區一個申無缺,皇帝陛下就冒著帝國分裂的危險,就冒著被廢立的危險,顯得非常不理智,非常可笑。”
“但這是一個最關鍵的時刻,也幾乎是最后的時刻。一旦錯過這個時刻,帝國的皇權就會走向真正的,不可遏制的下滑,會徹底墜入深淵,直到皇統的消亡。”
“因為,天空書城一定會支持羋王全面對抗西方教廷的入侵,他一定會成為東方文明的英雄。”
“此時皇帝陛下,還掌握著大義,還擁有最大的神圣性,這個時候不出手,就再也來不及了。”
說完之后!
大宗正廉親王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足足好一會兒,他朝著厲陽郡主拜下道:“郡主一言,振聾發聵,老朽慚愧,不如郡主遠矣!”
厲陽郡主緩緩道:“這些話不是我說的。”
廉親王道:“那是?”
厲陽郡主道:“是申無缺說的,而且是去年說的,不僅僅是當面深談,他還先后給陛下上了幾次萬言書,從去年就開始預判即將發生的事情。一直到現在為止,他的預判都是正確的。”
“當時我也覺得危言聳聽,但是現在,一切都按照他的預判而發展。”
“作為一個頂級的戰略家,不是要看到今天,也不是要看到明天,而是看到幾年以后,十幾年以后。”
“申無缺說他愿意四兩撥千斤,用他所有的力量維持大夏帝國的千年皇統。”
廉親王道:“可是可是他的身份,會給皇帝陛下帶來致命的危機。”
厲陽郡主還想要再說話。
但是皇帝制止了。
廉親王是忠誠的,但是他整整幾十年都沒有真正執掌過核心的權力。
很多機密他是不知道的,告訴他反而是一種負擔。
比如,申無缺在密信中寫到,他愿意繼續做父親贏柱公爵沒有做完的事情。
又比如當年贏柱公爵之所以徹底敗了,就是因為先帝最后關頭害怕妥協了,使得贏柱公爵在羋王和天空書城的夾擊下,徹底敗亡了。
廉親王口干舌燥,忍不住飲了一口茶,道:“這些話盡管聽上去非常有道理,但是但是如果局面這樣發展下去的話,羋王背后的天空書城就要上場了,如果陛下您繼續選擇支持申無缺,繼續對抗到底。要么就意味著東方世界的徹底撕裂,要么您您會被廢掉帝位,甚至有性命之危。”
厲陽郡主冷笑道:“先帝剛死四年,先太子剛死四年,難道又要死一個皇帝嗎?四年之內連死兩個皇帝?當天下人是瞎子嗎?傻子嗎?聾子嗎?”
這話一出,廉親王更加不寒而栗,顫抖道:“這話不能亂說啊。”
厲陽郡主緩緩道:“廉親王,您玩過瞪眼游戲嗎?”
廉親王當然沒有玩過,但是也知道。
厲陽郡主道:“就是兩個人睜著眼睛,恫嚇對方,誰先眨眼,誰就輸了。誰先怯陣,誰就輸了。”
“大宗正,斗爭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的。不管多大的代價,都要斗下去,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看看羋氏和申公敖之間的斗爭,還不清楚嗎?一旦妥協退讓一步,一旦表現出一點點膽怯,那就是滅頂之災。如果不是因為申無缺的出現,申公家族早就滅了,所有的領地也早就被吞并了。”
“現在皇帝陛下想要妥協有用嗎?匹夫無罪,懷璧自罪。”
“皇帝陛下擋住了某位天下至尊的路了。”
廉親王的整個身體不由得變得佝僂起來。
這幾十年來,他身份清貴,但真的沒有經歷什么劇烈的斗爭,他甚至算得上是與世無爭的。
一直到如今的皇帝陛下登基,他才成為大宗正,那完全是因為他年紀足夠大,輩分足夠大,底子足夠清白。
但是這么恐怖的斗爭,讓他毛骨悚然。
不是害怕自己會死,他都快八十了,死了也就死了。
他害怕的是夏氏會失去千年的皇統啊。
他害怕皇族會遭遇毀滅性打擊啊。
足足好一會兒,廉親王拜下道:“臣年紀大了,腦子也不清楚了,但臣永遠效忠于陛下,并愿意用這把老骨頭為陛下赴湯蹈火。”
接著,廉親王道:“陛下,羋王那邊還等待著您的回復。二十四個時辰之內,如果不回復了,他的十萬大軍就南下,消滅申公家族。”
皇帝緩緩道:“大宗正等一會兒,朕也好好思慮。”
廉親王道:“那臣就去小睡一會兒,皇帝陛下擬好了旨意之后,老臣就再去走一趟。”
然后,廉親王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腳步都顯得非常老邁了。
他是真的老了。
整個行宮的書房里面,就剩下皇帝和厲陽郡主二人。
皇帝笑道:“厲陽,我們沒有嚇住羋王,我們出招,他直接踢回來了。”
厲陽郡主慵懶地躺在椅子上道:“所以啊,我早就說過了,您現在把我犧牲掉還來得及。您就說是我偽造的圣旨,剝奪我的郡主之位,并且把我圈禁終身,那您就能暫時全身而退了。”
“其實啊,我剛才說的那只是申無缺的一家之言而已!從所有人看來,為了區區一個申無缺,就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完全不值得的。”
皇帝道:“你剛才那一番話,想要說服的不僅僅是廉親王,你真正想要說服的是我吧。”
厲陽郡主沉默好一會兒道:“陛下,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的還是錯的。”
“我這個人也是不怎么怕死的,但是我害怕陛下之位被顛覆,我害怕大夏皇族的道統被顛覆。”
“我剛才重復申無缺的萬言書,不僅僅是為了說服您,也是為了說服我自己。”
“如果真的因為我們的冒險主義,因為我的幼稚天真,真的斷送了皇帝陛下的皇位,斷送了夏氏皇族的千年道統,那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法彌補。”
皇帝道:“結果沒有出現之前,大概誰也不知道是對是錯。申無缺在賭,我們又何嘗不是在賭?他如果賭輸了,他如果高估了我的決心,那申公家族就直接灰飛煙滅,他也粉身碎骨。而我如果賭輸了,那就失去皇位,乃至于斷送千年皇統。”
厲陽郡主道:“前進半步,可能粉身碎骨。后退半步,又會如何?”
皇帝道:“茍且偷安。”
厲陽郡主道:“當年先帝,是不是也痛苦掙扎過很久?最終還是選擇妥協?導致了贏柱公爵的滅亡?”
皇帝道:“先帝的當年局面,終究比我要從容一些。”
厲陽郡主道:“如果當年先帝選擇對抗到底,又會如何?”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大概結局更慘,因為當年沒有西方教廷的入侵。”
厲陽郡主道:“西方教廷入侵這算是我們目前唯一的有利局面了。當然這個大局,有可能利于敵人,也可能有利于我們。”
“但也正是因為當年先帝的妥協,才導致陛下您現在的立足之地如此狹窄。”
斗爭到底!這句話說出來很容易。
但是想要做到實在是太難了。
尤其是現在不管從哪個方面看來,皇帝陛下都遠遠沒有到刺刀見紅的時刻,更沒有到皇帝和天空書城徹底撕裂的時刻。
距離那條安全線,好像還有很遠很遠。
但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也就是這一點。
你覺得距離安全線很遠,所以麻痹大意,在你還能反擊的時候,因為擔心后果太嚴重而不敢反擊。
結果忽然一夜之間,安全線就到你的面前。
這個時候再想反擊,已經來不及了。
斗爭最恐怖的當然是冒險主義。
但斗爭更恐怖的是對敵人,對困境充滿幻想。
現在對于皇帝而言,真的就是生死抉擇。
要不要相信申無缺的萬言書?
要不要相信他對未來的判斷?
局面究竟有沒有他說的這么惡劣?
大離王和羋王,究竟是不是真的一體?
申無缺固然賭上了申公家族的命運,他自己的命運。
而皇帝也算是賭上了自己的皇位。
現在不管從任何人眼中看來,都不至于讓皇帝賭上皇位這么急迫。
不管如何看起來,皇帝陛下距離那條安全線,還是有很遠距離啊。
足足好一會兒,皇帝忽然道:“厲陽,如果是太子兄長繼位,你覺得他會怎么做?”
厲陽郡主道:“他不會賭,他不會為了申無缺押上皇位。因為他非常英明理性,不管從哪一方面看去,這場賭局都太荒謬了,為區區一個申無缺,賭上皇位?可笑幼稚之極。”
皇帝道:“那如果申無缺說的是對的呢?”
厲陽郡主道:“那這一次,就是你唯一反擊的機會,也是夏氏保住千年皇統最后的機會。”
皇帝道:“我失去皇位,倒是沒有什么。但是如果夏氏皇族因為我而失去千年的皇統,那就萬死莫辭了。”
厲陽郡主道:“您動搖了是嗎?您不敢賭了是嗎?”
皇帝道:“那如果讓你來做這個決定呢?”
厲陽郡主道:“我不知道,幸好不是我來做這個決定。”
皇帝嘆息道:“十八年前,先帝選擇了妥協退讓,先帝膽怯了。所以贏柱公爵死了,贏氏家族滅亡了,我夏氏皇族失去了最忠誠的盟友。”
“現在,輪到我做這個選擇了!”
“父皇選擇了妥協退讓,如果是先太子繼位,他大概也會選擇妥協退讓,因為他們足夠英明理性。”
厲陽郡主道:“男人負責理性。”
接著,她看向了座鐘道:“陛下,要做決定的話,需要盡快了,時間不多了。”
“而且上一份圣旨,你還可以說是我偽造圣旨,把一切推到我的頭上。但這一次決定一旦做出,就真的徹底不能回頭了,只能一條路走到底了。”
皇帝感覺到自己頭痛欲裂,緩緩坐在椅子上,讓自己的腦袋靠在墻上。
理智告訴他,千萬不能這么瘋狂。
對于未來的判斷,只是申無缺的一面之詞。
不至于押上皇位,不至于押上夏氏皇族的千年道統。
如同聽從內心的沖動。
那就是徹底的瘋狂!
皇帝閉上雙眼,陷入了最后的掙扎,最后的思考。
整整一刻鐘!
皇帝猛地站起來。
去他娘的理性!
去他娘的!
有一句話說得沒有錯。
斗爭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
瞪眼游戲,誰眨眼,誰心虛,誰就輸了!
然后,皇帝緩緩道:“擬旨!”
“羋王立刻停止對申公家族的一切軍事行動,立刻退回所有的軍隊,否則將視為叛亂謀反,朕將派軍鎮壓,欽此!”
接著!
皇帝拿出了虎符大聲喝道:“來人,集結大軍,開赴天水行省,準備平叛!”
頓時間!
厲陽郡主振奮無比。
她伸出芊芊玉手,為皇帝撰寫圣旨。
然后,皇帝蓋上大印,仿佛賭定離手。
皇帝反而輕松了下來,朝著厲陽郡主道:“朕這算是把皇位押上去了吧。”
厲陽郡主道:“就算輸,大不了我陪著你一起死!還有他,我們三人一起死!”
皇帝笑道:“當年與他一起讀書,一起對弈,哪里想過會有今日?”
次日!
大宗正廉親王帶著皇帝最嚴厲的圣旨,前往羋王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羋尤立刻停止對申公家族的一切軍事行動,立刻退回所有的軍隊,否則將視為叛亂謀反,朕將派軍鎮壓,勿謂言之不預,欽此!”
與此同時!
皇帝的其他旨意紛紛傳到帝國的幾處大營!
下令超過三十萬大軍開始集結。
準備開赴天水行省,鎮壓叛亂!
頓時之間!
天崩地裂!
注:第二更送上,今天更新近一萬三!
在此,向您求保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