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對于龐雨和敖薩揚在這個晚上所提出的:“走工商業發展路線,主要還是依靠地主階級”的論斷,后來聽到的解席和張申岳兩人都很不以為然,他們兩個從不懷疑:在這十七世紀的海南島,就是應該用太祖爺當年那套手法來打破封建王朝統治!
不過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的分歧還不算大。
大家都認同這一點:那幫地主老財不是啥好東西,畏威而不懷德,需要經常性的敲打敲打。
所以在具體的行動手段上,他們的主張倒也相當一致——發動群眾斗地主是個好招數。
只要廣大農民被發動起來,那幫心存觀望的地主老財們自然就會知道:短毛們建立起來的這屆新政府,人雖然少些,卻有足夠能力掀起大風浪收拾他們。
至于他們的分歧點:對這些農民是全心全意的依靠還僅僅是暫時利用,完全可以放到下一步再商量嘛,擱置爭議,共同發展才是當務之急。
幾天之后,在從州府正式發往各地的公文中,給王家莊那個倒霉莊主安的罪名只有一條:“拒納稅糧,武裝抗法。
”本來解席倒還打算把那天晚上審出來的,那家伙以前干過的十七八件壞事統統加上去,好湊出一個砍頭罪名來,不過嚴文昌告訴他不必如此。
——大明律中對于逃稅這一條本就懲罰嚴厲。
明太祖朱元璋親自編撰的《大誥》三篇,其中就有專門懲處逃稅抗租地案例——以朱重八貪官剝皮的性子。
犯人當然只有一個下場……
所以用抗稅這條處死王大戶完全合法,即使按照明王朝的法律也是一樣。
倒不用費心思另外羅織罪名了。
這樣也可以突出主題——就是要明確告訴那些大戶,短毛大爺們這次的收稅納糧行動,不允許任何人反對。
此外,作為一個合格的,出色的,有著幾十年從政經驗的老胥吏。
嚴文昌十分清晰地領會到了龐雨等人的意圖。
因此在文告中還額外注上一筆:除了王大戶本人以及幾個手上有血債地惡奴被按照大明律處死之外,王氏家人都被保全下來。
他們甚至被允許帶著少量剩余家產離開海南島。
官府將安排船只送他們去大陸上。
嚴文昌原本以為自己做的已經很完美了。
不過,當龐雨來找他,遞給他一張表格要求作為文告附錄一并發往轄下各縣時,老嚴這才發現:在追求完美方面,和這些短毛大爺相比,自己還遠遠不夠班咧。
——那是一份說明性的資料,關于王家家產的去向問題。
作了非常詳細地闡述:官府只取走本次應繳稅糧,以及以往歷年拖欠的部分。
剩下那些土地田產,則是用來賠付了那些遭受過王家欺凌敲詐的貧苦佃戶,以及用來支付離散仆役的工資。
而在這張附錄表格中就注明了某家某戶,曾經受到過什么傷害,此次賠付多少……等等諸如此類。
內容極其詳盡充實,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王家地每一筆財產都有了非常清晰的分配去處。
連正好在場的解席在看到這張表格時都愣了一下。
然后反問龐雨:
“我們當時真是按照這個秩序分發的?”
“當然不是!”
龐雨理直氣壯回答道:
“你當時快活得連親媽都不認得了,怎么可能按規矩來。
這是我跟林峰事后大致調查了財物去向,湊合著編制出來。
反正那些大戶也不可能挨個兒去調查的,有個東西給他們看就行!”
“日,注冊會計師作的假賬……”
解席頭上流下幾滴冷汗,但也只能老老實實按照龐雨要求在上面簽下自己大名。
再蓋上瓊州知府大印。
一份正式官方文件就出籠了。
旁邊嚴文昌更是早就目瞪口呆,他剛才仔細看了這份資料。
嚴文昌多年來擔任州府主簿,負責的就是銀谷錢糧這一塊,對于數字當然是極其敏感的。
而且,那天晚上他也全程參加了對王家地瓜分,對整個過程也算了解。
在他看來這已經不能算是假賬了——錢財土地的大流向都對,就是一些小數目,根本不可能調查清楚的,居然也都填上了非常精確的數字,而且彼此間完全能對得上。
就算讓最老練的賬房先生來復核。
也不可找出這份文件的破綻。
瓊州府以前曾經抄過幾家大戶。
嚴文昌負責作地清單。
若是和這份文件相比,他作的那些本身其實并沒有太大貓膩。
已經被封入官冊永久保留的文檔,反而顯得處處破綻。
“這幫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連造假都造得這么細致……”
嚴老頭兒再次摸了摸額頭冷汗。
當他把那份表格拿去給下面人抄錄,好發往各個縣城時,下面辦事小吏也都給驚到。
“哇,嚴主簿,這個……似乎……沒必要吧?”
在小吏們看來,短毛此舉實在是有些多余——開玩笑,官府什么身份?肯跟大戶打個招呼,解釋一下已經是非常開恩了。
還開這樣的單子給他們?那簡直是丟臉。
但老于世故的嚴文昌卻正容回應:
“不然,此舉實在是高明之極……”
剛才老嚴一看到這份資料,就明白了對方此舉的含義——和他在文告中特別注明那王家并未被滅門一樣,短毛的目地也是在于安撫其他大戶,免得他們起了兔死狐悲之心。
但他們的做法,顯然又比自己技高一籌。
——除了親戚朋友之外,其他富戶對王家人的生死問題其實并不在意,他們甚至也不會在乎王家家產地實際流向——反正也到不了他們手中。
他們所最擔心,最害怕地核心問題應該是——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
而短毛則用這份非常詳盡的表格回答了他們地疑惑,表格中的內容其實無關緊要,但這份表格本身卻說明了一點:短毛不是土匪,他們是有規矩的,他們嚴格按照規矩來行事。
只要大戶們意識到這一點,他們自然就會放下心去。
只要有規矩存在,他們就可以想辦法去學習,去適應——畢竟,這些人能夠發家致富,本身就是能夠適應大明朝規矩的結果。
“黑臉的解大爺知道窮人想要什么,白臉的龐先生則清楚富人心中所想……‘抓主要矛盾’……果然是目光如炬哪。
嚴文昌再度為自己盡早下了投效決心而感到慶幸。
時至現在,他已經漸漸有些適應短毛大爺們的行事風格了——法術勢三道中,短毛們精通造物之法,做出來的東西樣樣精巧絕倫,這本身已經足夠讓人稱奇。
而在具體處理問題的“術”之一道上,這些人有時候顯得肆無忌憚無法無天,有時候卻又身段柔軟處事靈活。
在需要的時候,他們從來不介意使用一些小手段。
而且在其中所表現出的嚴謹細致程度……實在是只能用變態來形容。
然而這卻不是他們最大的長處——喜歡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解決問題,按照短毛們自己的說法:是用正大光明的陽謀來解決問題。
但在嚴文昌看來,這些人極其善于營造和利用大勢,能夠讓整個時局朝著他們想要的方向發展,這才是最讓他佩服到極點的本領。
所有這些奇異之處迭加起來,就構成了這樣的奇跡——總共才一百多人,卻輕松擊潰了朝廷五千精兵的圍剿大軍,本身無一傷亡;僅僅出動了六七十人,就敢堂而皇之進攻府城并占據下來;而這邊三十多個留守人員,在招募了兩百余老弱病殘后,居然就立刻取代官府,行天子征募之權!
每一個聽起來都像是神話,卻又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如果僅僅是聽傳言,嚴文昌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天下當真有這般奇人奇事存在。
而現在,他不但是親眼看見,更是親身經歷了這一系列“神話”,短毛們似乎并沒怎么大折騰,非常輕松的做成了這些事情,看起來還相當的游刃有余……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誠哉斯言。
正當嚴文昌感嘆的時候,耳邊卻聽見幾個小吏在恬噪。
因為突然多了抄錄那份表格的工作量,吏員們心里不滿,于是又開始嘀嘀咕咕說那些諸如“短毛沒吃糞土,腦子就不好使”之類街坊傳言。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可笑,真是可笑!”
出乎老嚴意料,首先出口譏刺他們的,居然是那位王璞王介山。
這位大明七品推官在這里品級最高,本應該是受到所有人巴結的。
只不過現在瓊州府成了短毛的天下,大明朝的官位品級已經不頂用啦,再加上此人脾氣比較臭,在這些官吏中當然就不受待見。
一幫子雜佐胥吏們立即反唇相譏,唧唧呱呱的嘲笑起他來,言辭肯定不會好聽,話說得很尖刻。
如果換了從前,嚴文昌與王璞那是互相看不順眼,此時肯定會興致勃勃搭上兩句。
不過現在,在這個話題上,老嚴卻覺得跟那些傻蛋坐在一起,實在是太丟臉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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