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虎和鄭彩,一個是鄭芝龍的親兄弟,另一個也算是族侄。鄭芝龍把他們兩個派過來,當然不是單純為了替大明王朝作說客,主要還是為了他們自己。
隨著瓊州貨大量進入廣州市場,身為南海地頭蛇的鄭家自然陸續了收到不少關于此方面的信息。此時的鄭家還沒牛氣到后來那種光收保護費就是每年幾百萬的地步,依然還保持了一部分海商本色——從各地收購物資販賣,也還是他們的一個主要利潤點。瓊州貨好賣,他們自然也想插一手。而以鄭家的實力,當然是不屑于再從跑到大陸上的二道販子們手里批貨了,要買貨就直接去找源頭。
雖然短毛在大陸上的民間傳言中很是可怕,但鄭家內部卻知道并非如此。雙方先前曾經打過交道,說起來彼此間還有一份人情在。這次接觸又是純粹出于善意,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所以鄭芝龍才放心把最親信的兩個部下給派過來。
不過,鄭芝龍本人或許確實是抱著結交之心派人前來,可他的兄弟和大侄子卻未必肯這么想。此時的鄭家,雖然還沒到達后來那種橫霸東南,唯我獨尊的地步,卻也已經是南海一帶數一數二的大勢力,這種霸主心態在對外交往時經常不經意間就表現出來。其具體表現就是——鄭彩和鄭芝虎二人在談判時,總是不覺顯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提出一些莫名奇妙的要求。
可這邊都是些什么人啊——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就是大明皇帝崇禎,在他們眼里也不過只是個身份高貴點的土著而已。鄭家再怎么財雄勢大,稱霸南海,可在一個從一開始就想著將來要跟荷蘭,滿清這些勢力一較高下的團體眼中,還真算不上什么。
既然彼此都有些瞧不起對方,可以想象,這種談判肯定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事實上,如果不是老李教授一直巧妙控制著談判桌上的節奏,以及總是能及時安撫下兩邊的情緒,雙方說不定早就掀桌子翻臉了。
“真他媽受不了啦!鄭家這伙人哪兒來這么大的自信?難道非要打上一仗才能讓他們知道厲害?”
——在又一次“中場休息”的時候,龐雨在盥洗室里禁不住破口大罵——鄭家居然提出:要對瓊州府開往大陸的商船征收保護費,當然他們說得比較隱諱,說什么最近海路上不大安全,李魁奇雖然伏誅,仍有劉香鐘斌等賊寇流竄作案,鄭家愿意主動提供幫助,保護商船安全之類。
雖然只是隱隱約約露了點口風,但這邊幾個都是人精,哪兒能聽不出他們的話外之音與后續意圖。龐雨當時變了臉色就要發作,卻被老李教授及時拉住。然后和以前幾次一樣,總是在某一方快要暴走之前,笑瞇瞇宣布“休息片刻”。
三人再度走進盥洗室用冷水洗臉,也好清醒清醒腦子。和鄭家這兩個人的談判實在是一件非常費神的事情,甚至比先前跟明朝使者打交道還要麻煩。至少那時候他們感到不爽了就可以隨時收拾那倆使者一頓,反正跟明朝本來就是敵對關系。可對于鄭家兩位他們卻不能這么干——鄭芝龍既然能派人來談貿易,說明他的態度還算是中立,不好輕易得罪。
然而可惡的是,對面鄭彩顯然也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才敢這樣肆無忌憚的漫天要價,在上次提出充當招安中介的企圖失敗之后,居然又想在這里訛詐他們。
不得不說,這些能夠在歷史書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人,果然是有其過人之處。鄭彩這時候才不過剛剛二十出頭,但在談判中卻表現的非常敏銳,象塊牛皮糖似的,一有點機會就要抓住。雖然只是個秀才,卻比先前那個舉人出身的方文正強了何止百倍。
可龐雨偏偏也正好最討厭這種行事方式,之前做建筑設計時茱莉就類似于這種做法,已經引得他幾乎暴走,那還是自己人呢。如今換了個比他小一輪的,沒有任何關系的毛頭小子在他面前充大瓣蒜,怎么可能容忍?先前還覺得這家伙的性格挺“現代”,感覺有些親切,到如今卻是只剩下厭煩,若不是李教授卡著,幾次都要拍桌子。
“哎,小龐啊,你的性子還是太急啦。這次談判名義上是談貿易,實際上是談政治。表面上看起來大家笑瞇瞇和顏悅色,暗地里可是要斗機鋒使絆子的——政治這東西和你們做工程不一樣,不是說所有人都一條心,都想著要把項目完成的。如果不能達成雙贏,就難免互相拆臺,反正不能讓對方占到便宜。”
“沒錯兒,這就是一場戰爭,不見硝煙的戰爭。”
阿德在旁邊展顏笑道,他倒是很能適應這種氣氛,以前他在號子里提審犯人時最喜歡玩的就是斗心機,碰到一上來就老老實實交待的犯人反而覺得沒意思。
“呼……看來我不適合這種談判哪,我想退出了,越談火越大,到最后說不定會沖動壞事。”
龐雨有些沮喪的說道,李教授則搖搖頭,微笑道:
“那倒不必,這兩個人在鄭家內部可算是重要人物,鄭芝龍既然派他們過來,就不可能是為了激怒我們。他們肯定是有目標的。通過這些無意義的爭辯和扯皮,分析出他們的真正目的,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你很擅長分析問題,所以接下來的談判,你還必須參加。”
“現在的形勢就好像釣魚,雙方都在悠著勁呢,就看哪一方先憋不住,底線就給對方釣出水了。我們這邊固然感到疲憊不堪,對方又何嘗不是?”
阿德很有經驗的分析道,然后便自告奮勇:
“跟他們斗嘴皮的事情就交給我吧,看我怎么陪他們玩。”
阿德敢說這話當然是有把握的——先前明王朝的使者那么傲氣,到最后還不照樣給他收拾的服服帖帖。那二鄭的名氣再怎么響亮,終究不過兩個二十郎當歲的毛頭小伙子,背后勢力又嚇不倒人,還是可以搞定的。
中場休息完畢,雙方重回拳擊臺……不,談判桌,又開始新一輪的勾心斗角……
對于鄭彩提出的,那個很無禮的要求,這邊根本沒有作出正面回應,就好像沒聽懂。不過之后阿德另找了個機會,卻提起了一直跟他們作對的大海賊劉香。
“劉香那小子,惹上咱們算他倒霉。本來在這一帶還能排得上號吧?除了你們鄭家就算他了。可現在呢?聽說是南海這邊立不住腳,跑荷蘭人那邊去了?”
對面二鄭互望一眼,讓劉香損失最慘重的那一次,就是被短毛大鐵船給沖了一下子。非但進了嘴的四大船貨物沒能吃到,反被短毛一次頭把他手里大船幾乎全部砸光,自此之后就一蹶不振。
短毛自己似乎沒當回事,但此戰卻早已在所有海上勢力之間傳遍,各方對于那艘傳說中不用風帆卻可運轉如飛的鐵船都極其忌諱,所以鄭芝龍才會派他們兩人過來套交情。
提起救命之恩,鄭芝虎再怎么橫蠻無禮也只能站起來再次道謝,而阿德則很不在意的揮揮手:
“沒事沒事,當時也沒想太多,反正只要看見劉家旗幟往死里打就對了,誰讓他敢找我們的麻煩呢。你們跟西洋人接觸多,應該聽說過那句話吧:‘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到我們這邊還要更嚴格點:誰要是敢動咱們的船和貨,立馬端了他的老窩!”
鄭家二人再次對望一眼,而這邊阿德又開始自吹自擂:別看咱們短毛的武力輕易不出海南島,但在這南海一帶,真要打算收拾誰,還真是輕而易舉。
如果換了別人這么說,鄭家肯定當他們在吹牛。可鄭芝虎是親眼見過短毛那艘大鐵船發威的。他年紀雖輕,海賊這行當也干了不少年,知道什么叫厲害。那次回去后也和老大反復琢磨過,最后得出結論——就算把家里所有船都拉上去,也不是對手。
而且阿德跟各類犯罪分子打交道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威懾別人,除了放狠話外,他還透了點實際信息——比如劉香的幾個秘密據點位置。
“現在不去搞他們,只是忙著賺錢,懶得理會罷了,反正也沒給我們造成什么實際損失。如果他們還敢跳出來惹事,就來個一鍋端。到時候南海上只剩下你們鄭家的船,肯定就太平無事了……是不是啊,兩位?”
面對阿德笑瞇瞇的面容,對面兩人第三次互相看看,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了。而這時趙立德卻又有意無意提起了鄭家去年在晉江安海鎮大興土木剛剛建造起來的豪華府邸,對那里的風水環境大肆贊揚了一通,最后卻半開玩笑的說道:
“這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們其實也是這樣啊,只有一條船兩個蛋的時候想做啥都行,反正干完一票拍拍屁股就走,只要別給抓到就行。可一旦有了后方基地,那行事就不得不小心謹慎啦,萬一惹上了不該惹的對頭,把主基地給暴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是不是啊,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