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獵獵,戰旗飄飄。
大明崇禎辛未四年,戊戌月,戊子日,公元一六三一年十月十二,明帝國嶺南地區近年來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終于全面展開——他們將要收復被“短毛髡匪”侵占了將近兩年的瓊州府。
昨晚還覆蓋了半個港口的那幾十艘西洋軍船已經逐次離開廣州灣,率先向西開去。按照與兩廣總督的協議,西班牙與荷蘭的軍隊將在這次平叛戰斗中擔任前鋒。這些西洋人肯這么賣力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同樣按照與兩廣總督的協議:他們有權保留在戰斗中獲得的所有戰利品,包括那艘傳說中可以無風自動的大鐵船,到時候也將歸西洋人所有。
可以想象,如果那些西洋人當真攻上了島,肯定是大搶大掠,不過朝廷官員對此并不關心——只要能收復領土,從逆刁民死多少他們都不在乎,反正還可以從大陸上遷移過去。
這時候碼頭上正在上演祭祀軍神的儀式,大軍征伐不比一般出兵,各種規矩可著實不少,諸如祭天告地之類,一整套演練下來,差不多也大半天過去了。那幫老外原來還饒有興致想要留下來看看熱鬧的,不過卻被明軍毫不客氣地擋在了外面——開玩笑,這套儀式本來就是為了取悅神靈,保佑戰勝的,要是讓那群不懂禮數的西洋蠻夷沖撞了軍神,豈不是自討苦吃。
于是那些西洋人最終還是憤憤離去了,現在留在碼頭上的全是大明自家將官。除了昨天那些跟著王尊德的兩廣本地文武官員以外,來自福建,云南,貴州等地的客軍將領亦在其中。這次出征,從外省調來的客軍約占一半,其中大部分都是少數民族部隊,故此他們的將領穿著也是千奇百怪,與明軍風格大不相同。
不過客將隊列中為首那人卻身披大紅蜀錦戰袍,一身標準的明將裝束。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粗獷,看起來好像是個只知道廝殺的武夫,可唯獨雙目細長,偶爾開闔之間,便顯露出十足的精明之色,顯然絕非頭腦簡單之輩。
從胸前的虎豹花紋補子看,此人的官位可著實不低。然而他的年紀卻并不大,不過二十多歲光景。武將中如此年輕就能出頭的,十有是依靠家族余蔭。但這個年輕人卻絕非如此。
他少年時就離開了家族,遠赴日本,后又轉赴臺灣,在短短十年之內便創建出偌大勢力。先是做了幾年海盜,之后接受朝廷招安,亦官亦商,發展奇快。如果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他在不久之后便將擊敗其它所有競爭對手,成為南洋海面上最為強大的海上霸主。
——此人當然便是福建水師的游擊將軍,鄭家艦隊的首領鄭芝龍,這一年,他才剛剛二十七歲。
好不容易,禮儀祭祀那一套做完,按照慣例總督大人總要說幾句話。該說的其實昨天都已經說過,戰前動員這種事情只對本省軍官有效——大凡客軍出戰,打勝仗時沖上去占占便宜還行,若形勢不妙時壓根兒別指望他們會下死力,即使朝廷在計算軍功時專門對客軍翻倍,效果也很有限,所以這年頭作戰主要還是靠本省軍隊。
不過王尊德的目光仍然首先落在了鄭芝龍身上。這一次大軍渡海作戰,廣東水師自己的船隊只能占很小部分,大頭完全要依賴福建船隊輸送,鄭家的協助至關重要,這方面還是只能依賴客軍。好在聽說短毛并無水師,那艘無風自動的大鐵船迄今也只是傳說,沒什么人親眼見過。再加上有西洋人的巨艦大炮頂在前頭,這一次應該不會有海戰,僅僅渡個海送送軍隊,客軍還是能勝任的。
福建巡撫熊文燦雖然和他在朝堂上互相攻訐,在這件事情上總算比較上道,派了福建水師的主力前來相助。鄭氏這幾年先后攻滅李魁奇,鐘斌等部,又把曾經縱橫廣東的巨寇劉香壓得抬不起頭,聲威赫赫——其實后者主要是給短毛打殘的,但短毛肯定不會來找朝廷敘功,大明水師自己又太爛,結果反便宜了鄭家。
“飛黃將軍,此番渡海,全要仰賴將軍麾下了。”
見總督來到自己面敘話,鄭芝龍當即彎下腰去:
“總督大人盡管放心,末將等定當效死。”
王尊德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揮手把另外一邊文官隊列中某人召喚過來。
“鼎如賢弟,此番出戰,陸上當然以賢弟做主,但海上之事,還望多聽聽鄭將軍的意見。”
被叫過來的也是個小老頭兒,白胡子一把了,但比王尊德還要年輕些。此人名叫邢祚昌,現為廣西布政使司右參政,屬于文官系統。按理說這打仗跟他沒什么關系的,不過大明朝雖然吸收前宋教訓,不完全搞“以文馭武”那一套,但自從太祖,成祖以后,歷代皇帝都嚴格壓制武將。到了這崇禎年,朝中早就是文尊武卑的格局,一個五品將軍的地位還不如七品縣令。
而且明代的文官還有個特色——他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文武雙全的料子,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乃是理所當然。于謙,王陽明等一批強人的出現更是加強了這種自信,連朝廷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到現在,大明帝國的軍隊基本上都是由文官來統帶,自然也包括這位刑參政——他身上還背了一個“欽差整飭廣州管柳州慶速思恩等處兵部道”的銜頭,這次從廣西調來的部隊全是他的屬下,所以他出現在軍中倒也沒什么不正常。
只有一件事情是不尋常的——其他帶兵前來的文官都不準備出戰,而邢祚昌卻將隨同大軍一起出征瓊州。右參政官階是從三品,配合明帝國文尊武卑的制度,全軍之中,哪怕是廣州府總兵官的地位也不如他。
而王尊德更將自己的總督節旗假借給他,也就是說,這位右參政還有一個代表兩廣總督的身份!這樣,邢祚昌就名副其實成為了這支平叛大軍的主帥。
本來身為總督,如果王尊德身體還成的話,統領這支軍隊那是天經地義。如果總督本人情況不好,不能親自出馬,指定一個主帥……勉強倒也可以,但那是在軍隊規模不大的情況下。
像這樣數萬人的大軍,其總帥之位非同尋常,嚴格說起來連南京兵部尚書都不敢僭越私定,肯定要上報北京決斷的。而王尊德卻這樣隨隨便便就定了下來,雖然有天子許其“相機處置”的旨意在,卻也很不合規矩的,肯定會招來猛烈彈劾。不過王尊德顯然已經不在乎這些,他最近做的大膽事情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樁。
當然王尊德肯定不是出于無聊才去做這些事情,他之所以盡最大努力,一定要把那邢祚昌推上這大軍主帥之位,當然有其原因的。
——邢祚昌是瓊州府文昌縣人,自從老家陷落賊手之后,先后幾次上疏請求朝廷發兵剿滅瓊州叛匪,屬于最死硬的剿殺派。海南島上穿越眾的勢力并沒有抵達那個地方,因此也無法通過他的家族搞溝通。這次出兵剿匪,邢祚昌堅決要求隨大軍出戰。其本人戰意旺盛,用現代詞來形容,那叫“主觀能動性極強”,讓他為帥,肯定會盡心盡力剿匪——但這只是一個原因。
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邢祚昌他也是萬歷三十二年甲辰科中的進士!與王尊德為同年,同黨,兩人同氣連枝,平日里關系就甚為密切。王尊德前不久還幫這位老友向天子請示,允許他在家鄉立塊進士牌坊,以為子孫后代之榮耀,只是因為髡匪作亂才耽擱了。
王尊德自知時日無多,肯定要考慮下身后事情。本來誰來接替這兩廣總督的位置對他來說無所謂,但偏偏那個專門跟他作對的福建巡撫熊文燦也在覬覦這個位子,而且,據朝中傳言,這家伙還很有可能成功!
于是王尊德就很不滿意了,老頭子品德再好,脾氣還是有的——哪怕自己干不了,也不能讓這對頭干上!于是他決定拼一把,將這位老朋友推出來,如果大軍旗開得勝,對自己的所有攻訐自然煙消云散,而邢祚昌手頭又有了最重要的軍功,到時候在遺表里面提一句,沒準兒還真能推老朋友一把。在大明督撫中仍保留一位甲辰科同年,無論如何不是壞事。
如果這一仗打敗……那也無所謂了,反正所有罪責都是自己這個將死之人來承擔,邢祚昌無非原地踏步而已,也牽連不了太多。
因此他才做出了這個在旁人看起來是“囂張跋扈”的決定,硬將一位文官參政推到一軍主帥的位置上,也算是他王某為甲辰科同年們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吧。
面對著邢祚昌與鄭芝龍這一文一武,王尊德臉色復雜,心思更加復雜——邢祚昌雖然在地位和資歷上都遠遠高過鄭芝龍,這次也是名正言順的一軍主帥。而因為鄭芝龍的降將身份,朝廷中絕大多數文官是壓根兒看不起他的,正牌進士出身的邢祚昌肯定也是如此。
不過王尊德心里清楚,在戰場上,文化程度如何實在跟勝敗關系不大,真要論打仗的本事,邢右參政這個文官比起海盜出身的鄭某肯定差遠了。
他費了那么大勁兒,湊出這么大個陣勢,當然不想打敗仗的,所以才專門把邢祚昌叫來囑咐一聲。好在后者并不是什么眼高于頂的狂妄之輩,這老頭兒年紀雖大,架子卻不大。王尊德一說,便主動向鄭芝龍說了些要多多討教之類的客氣話,后者自是鄭重施禮,連聲表示自己一定竭盡全力輔助大人,決不推諉藏私。
見這一文一武相處甚好,王尊德心中略微寬慰一些,想了一想,他決定再把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打算透露一些出來,好讓下屬們領會執行。
“鼎如賢弟,飛黃將軍,此番南軍盡出,數萬精兵以雷霆萬鈞之勢力壓瓊州,想來旗開得勝自是不在話下。只是,還有一事,兩位可多加注意。”
那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彎下腰來:
“請總督大人吩咐。”
王尊德捋一捋胡子,望著港口外,那些西洋船遠去的方向,眼中透出一股森嚴:
“如今在這南海一帶,西夷的勢力也太大了些。本督雖然不取那‘以髡制夷’之策,但如果能借短毛之手,消耗一些西夷勢力,卻也不是壞事。”
“大軍在外,臨戰時機,兩位盡可自行決斷。不過本督以為登陸不可過速,盡量讓那髡人與夷人兩敗俱傷才好。到最后再用朝廷大軍上去收拾殘局,如此一舉兩得,我大明海疆可安也。”
邢祚昌眼中現出一絲猶豫——短毛對老百姓一向還不錯,這一點連他這個鐵桿剿殺派也不能否認。但那群西洋人這么急赤白臉出動打前鋒,明擺著是要沖上島去搞大搶劫的,如果明軍登陸過遲,到時候海南島上的老百姓可就要倒大霉了……連他自己的老家也在島上啊。
不過看到老友殷切的眼神,再想想自己的仕途,邢右參政還是一咬牙:
“存思兄之意我已明白,一定會謹慎從事。”
然后,當王尊德的目光轉到鄭芝龍身上時,后者也毫不猶豫的點頭應承:
“總督大人盡管放心,末將知道該怎么做。”
一邊說著,鄭芝龍微微抬起頭來,眼中卻是透出一絲精芒。
同一時刻,瓊州府綠區基地,電訊室中,電報員張小江正在聚精會神接受一份無線電報。在完成翻譯之后,他迅速把電文送到主會議室,在那里,一群人正坐等他的信息。
龐雨接過電文看了幾眼,臉上微微現出驚訝之色:
“討伐軍出動了,明軍大隊還沒離開港口,但西洋艦隊已經先行出發……怎么總共有四十二艘大帆船?比威廉姆那封信中所說多了好幾艘么。”
解席拿過電報仔細看了看,點頭道:
“既然是張大江和程老倌他們一條一條數出來,應該不會錯。多個幾條也無所謂了,反正一樣收拾。”
幾人正在談論時,忽然門外有衛兵進來報告,說有兩位客人前來拜訪,但在碼頭上被攔下了。
衛兵隨即送上一份有點眼熟的名帖,以及報上了那兩位客人的姓名,當室內眾人聽到那兩個人的名字以及看到那名帖時,所有人都吃驚跳了起來。
——兩位客人,一個名叫鄭芝虎,一個叫鄭彩。他們送上的帖子,則還是跟以前那份一樣,用金漆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