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十回北京(下)
想想看,不過兩月之前,他錢受之還賦閑在家,一門心思到處鉆營想要重返朝堂,恰與此時接到朝中好友來信,說南邊正好有這么個機會……于是在經過一番激烈思想斗爭之后,自愿出山擔任這“招撫大使”。
但在其內心深處,未嘗沒有一絲忐忑不安的——畢竟那時候“瓊州髡匪”正兇名在外。若非他們東林黨有個內應王介山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反復保證說這些人絕對講道理,就算招降不成也不會有性命之危,他一個讀書人可不敢摻和進來。
最后雖然壯著膽子出發了,但在錢謙益心下也盤算過:此番即使性命無礙,這能夠招降成功的把握大約也只有三成左右——自家人知自家事,就算短毛這邊一切順利,他在朝廷里還有個死對頭溫體仁呢,屆時肯定全力作梗搗亂。
后來雙方在海南島上見了面,幾輪談下來,倒是放心了不少。對方果然表現得彬彬有禮,沒想到自己的名氣居然大到連海外髡人都知道。錢謙益是個心細的人,他甚至在心底隱隱有那么一種感覺: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們的首領,那位談吐閱歷皆非同尋常的李老先生在內,似乎對自己都有一種特別的尊重?
安全問題是徹底不用擔心了,接下來便專心于這一次的任務。雖然開頭時有些不順,但雙方很快都各自調整了心態,相當靈活的放棄了那些可能會引起沖突的文字,使得談判一路順利進行下去。
等到雙方最終談出一份協議的時候,錢謙益已經非常滿足了,他覺得自己在這里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接下來,就要看北京朝堂之上的斗爭了。
憑著手頭這么一份協議書,他估摸著,自己這次的冒險總算是有了五分成算——僅僅五分數而已,那個攔路虎溫體仁還橫在前頭呢。人家堂堂內閣次輔,自己就一平頭百姓,實力差距明顯,雖然到時候會有一幫子故交摯友來幫忙,斗起來形勢也并不樂觀。
在整個談判的過程中,錢謙益曾多次為這些短毛的學識和素養所震驚。盡管周晟等人先前曾跟他談起過這方面,但只有在親自接觸過之后,錢謙益才明白,為什么大明這邊凡是和短毛打過交道的人,都非常肯定一點:這群短毛中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女人在內,都至少擁有不低于秀才的學識,朝廷要招降他們,給個功名一點都不冤。
——對方隨口道出的許多天文地理,新奇見聞就不提了,反正也沒法子證實。可短毛對于大明朝廷內部的情況竟然也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熟悉。特別是最近幾年,在朝廷內外發生的許多驚天大事,諸多變化,就是再怎么精明的人物也會感到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偏偏在這些短毛口中,也就是那么輕描淡寫的一兩句話,便將其前因后果,脈絡結局一一析清辨明……幾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被他們那么一說,馬上便串在了一起。許多看起來似乎隱秘非常的陰謀詭計,在短毛這里卻仿佛掌上觀文一般清楚——就好像這一切都是早已發生過許久的陳年舊事,此時不過隨便說來玩玩而已。
正是因為有這種說起來似乎不可思議的感覺,他錢某人才試探性把自己的困境在對方面前提了提。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的,卻不料隨隨便便就得了李老爺子的一句話。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溫體仁想要借助山東事件算計周延儒——卻讓一直彷徨無計,對返回北京頗有畏懼之感的錢謙益面前一下子豁然開朗!
……什么大明次輔,什么禮部尚書——那個溫體仁現在已經毫無威脅了!
錢謙益不知道那位雖然自稱是北京居民,但肯定從來沒去過大明京都的李老爺子是如何敢作出如此大膽的判斷。但既然有人提點,他只稍微綜合分析了一下溫體仁這個人的性格,以及朝廷里當前的局勢,馬上就能得出結論:此論可信。
周延儒這個人可不是什么好對付的角色,論能力論名望或者論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他都要比溫體仁強出幾條街去,后者想要算計他肯定只能偷襲。趁著周延儒全無防備的時候從背后竄上去一口咬死——就好像當年對付自己一樣。
可現在,偷襲者既然已經暴露了目標,那就必敗無疑。政治斗爭乃是非常精妙的藝術,錢謙益甚至不需要讓那位周首輔相信他的言辭,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對方: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接下來周延儒自然會不聲不響修補好所有破綻。若他作不到這一點,那也沒資格再立于朝堂首位了。
要修補破綻,就必須盡早解決山東亂局;而要解決山東亂局,他錢謙益手中所掌握的這把短毛牌就變得至關重要了。周延儒是個聰明人,和他之間雖然有些齬齟,卻終究都與東林關系密切,到時候拉上一些大佬說和一下,雙方想必能夠達成一個妥協……
把握了這條線之后,錢謙益非常興奮的判斷:如果朝中大臣不另外鬧什么妖蛾子,溫體仁也沒什么另藏殺招的話,招撫的事情一定能夠辦下來了。而自己借此機會東山再起的把握,也已經非常大。
不過他老錢是個謹慎人,這種時候依然保持了一份冷靜,所以估算一番之后,最終確定:這次成功的把握約在八成左右。剩下那兩分屬于天命,人不可逆天么。
然而在短毛眼中似乎從來不相信什么天命之說。按照那位女掌柜的口氣:你事情沒辦成?那肯定是關系沒疏通到位,打點還不夠——本來有了這八分數,錢謙益本人已經是自信滿滿,準備殺回北京城去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努力一把,復官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至于短毛的事情么,不妨“順便”一并辦掉。
大明官員做事情很少有不撈好處的,他錢某人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一味清高的腐儒。以前做主考官時座下舉子門生的紅包也拿過不少,但這次他早就拿定主意:絕對不能貪心。如果自己在這里管不住手腳,回京以后說不定會被政治對手拿來大做文章,節外生枝,因小失大,那可冤枉。
可他想做一回清廉大使,那些短毛卻還不答應呢,錢謙益不敢收禮的原因對方能夠理解。然而讓錢謙益感到詫異的是,這幫人號稱是海外來客,對于朝廷里打點送禮這一套似乎比大明本土人士更加精通。
他原本以為這幫人再怎么精明強干,涉及到朝廷內部的人情關系,總要聽他這個大明使臣的安排罷?沒想到人家根本不依賴他,那位趙軍師只要他提供內情,具體該怎么打點,送些什么禮物為佳,居然全是那位姓“茱”的女掌柜一手操辦,自己都沒插嘴的余地。
開頭時候還有點傷自尊呢,但在看到了對方準備的禮物之后,老錢馬上閉嘴,再也沒有任何怨言。
——開玩笑,不要說談出了那么好的條件,光是眼前這些新奇禮品,相信足以打動京城里任何一名大員,估計直接買個招安都不在話下。更不用短毛還把目標直接對準了皇家,天曉得那位女掌柜以前干什么的,一句“討好小孩比討好大人更管用”,讓錢謙益感覺自己這半輩子都白活了。
而當他拿到一枚準備送給崇禎皇帝本人的金幣樣品時,錢謙益更是心頭巨震——送禮要投其所好這個道理人人知道,可真正能做到的卻有幾人?朝中人人都知道小皇帝性情剛毅,可能夠針對這一點,在短時間內繪制出一幅充分表現出這一點的頭像,再將其鑄造在錢幣上,這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這究竟是一群什么人啊?
錢謙益本來還有幾分自傲的,覺得此番招撫,非自己這等大才不能為之。但現在卻換了想法——這群短毛本身就可以解決一切,無論誰來操辦此事,肯定都能成功,體認到這一點讓他很是頹然。
不過換一個角度想,自己也沒必要再作什么了,這群短毛所求必然能成功。自己這一次是撞上大運了——借著這批短毛的東風,他的仕途已是一片光明,重新起復的把握已經是十成。
是的——十成十的把握,哪怕周延儒不同意跟他合作,哪怕溫體仁繼續從中作梗,光憑短毛送上的這批禮品,也足夠了。要知道這些雖然是短毛的饋贈,但到頭來可是都要從他手里送出去的,人家免不了也要承他一份情。就算是皇帝本人,也必然會對自己留下一個特殊的好印象。
想著回京以后的揚眉吐氣,錢謙益面帶微笑,再次向對面那幾位拱了拱手:
“錢某此番回京,快則兩月,至多不過百日,必有回音,諸位先生為國效力之時,當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