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團進入北京時的場面并不象在天津登陸時那么聲勢浩大,至少沒有當初陳濤入京時享受過的“十里郊迎”待遇。只是在快要到朝陽門前的時候,才有幾位“新老朋友”等在那里,專程來跟瓊鎮諸人見個面。
但這些“新老朋友”身份可嚇人:大明首輔,吏部尚書周延儒;閣老,禮部尚書錢謙益;兵部尚書張鳳翼;工部尚書張萬種;剛剛上任的戶部尚書兼漕運總督楊一鶴;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以及代表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內廷使者,代表大內總管王承恩的內廷使者……等等,每一個站出來都是能讓京城地面抖三抖的人物,這時候卻都不聲不響的默默候于道左,浪費著他們寶貴的時間。
而且這些人都很低調,沒一個打出鹵簿儀仗的。當官兒的無非一身青衣小帽,帶一乘小轎子而已。幾個平素在宮里派頭極大的有品級內監也都穿著低級宮監服色,唯恐引起旁人注意。當然能做到這一點更多還是依靠了曹大總管和駱指揮使手下的番子們這一天朝陽門附近其實沒幾個普通人能停留,全都是錦衣衛和內廠的人。
他們沒白等,在天色將晚的時候,瓊州短毛果然以其特有的張揚勁兒出現在了北京城下他們那超級龐大的馬車隊不但型制與大明本土截然不同,上面鎏金鑲銀的各類小配件小飾品也完全不同于明式家具傳統的那種簡潔大方,充滿了某種……嗯,按照短毛說法,那叫“土豪金”風格。
這邊眾人除了錢謙益錢牧老。其他人都沒真正見識過南海髡人,陳濤單身過來,無論他個人怎么打算,最終肯定是只能以融入到大明為結局的。而這支代表團則不然,他們從一開始就有意識的要處處強調自身特色。表現出與明王朝不同的風采面貌。
他們也確實做到了當周延儒等人看見一群西裝革履,剃著板寸的精壯小伙兒從裝飾華貴的西洋馬車中走出來時,他們的眼睛明顯瞇縫了一下。對于這些政治動物們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露骨的情緒表達了。而之后在和小伙子們行握手禮的時候,也明顯不太適應。
幸虧女士們坐在車里沒下來,咱們也沒用西方的貼面禮。否則這幫老家伙恐怕更受不了啦看著那群老頭兒僵硬的臉色,代表團中不止一個人抱著惡作劇的心思做如此想。
見面時間并不長,也就是在錢閣老的介紹下互相問個好而已。錢謙益其實和代表團中的大部分人并不熟悉,畢竟這本質上是個相親兼旅游團。而瓊海軍里真正掌權的,也就是當初在海南島上與他談判的那批人都沒過來。唯一一個接觸較多的林漢龍還落在后面了。
不過這時候。在周延儒等人面前,錢謙益卻表現的極為熱絡,不但能夠熟練叫出代表團中每個人的名字,還能隨口問候上幾句,或者是關于他們負責的工作,或者是他們熟悉的朋友……總之就是一副對短毛內情非常了解的樣子。
這顯然是事先做了不少功課,大伙兒看看陳濤的神色,基本也能知道老錢是從哪里弄到的情報。不過坦率說。能在一群穿著同樣品牌西裝,剃著類似板寸頭的短毛中間精準把每個人辨認出來,而不曾說錯名字。老錢下的功夫也著實不算小了。
明朝人的辦事節奏緩慢就在這些地方體現出來:一行人也就是握握手,說上幾句閑話的功夫,卻還是停留了將近一個鐘頭。而車隊停下時雖然刻意避讓到了路邊,找了個寬敞茶棚作為談話地方,但錦衣衛和內廠的番子們卻早已封鎖了前后路面,根本沒有閑人可以靠近。所以這段時間朝陽門算是被封鎖了。他們到達時本就差不多傍晚,這么一耽擱。天也差不多全黑了。
北京城門晚上是要封閉的,不過今晚有那么多大人物在此。借給那城門官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把錦衣衛都指揮使和內輯事廠署理太監的親信關在門外,只能老老實實的等在那里,待那些大人物們全都進城了才敢關閉城門。
而代表團也由此得到了對明代北京城的第一印象,那就是黑,一片漆黑!
這個時代的城市中可沒有路燈,甚至連道路兩旁的人家都透不出燈光來,因為大明京城施行的依然是里坊制,沿路兩側都是夯土高墻,為了防賊防火,都是造的又高又厚,也不開窗的。唯一可能有的照明光源,便是在里坊入口處,以及某些有權直接向街道開門的大戶人家,懸掛在門樓子里的燈籠了但也不可能亮上一夜,基本上到了晚上九十點鐘也就熄掉了。近年來國用不足,收入日蹇,哪怕是京師大戶人家也漸漸的薄了底子,體現在這些日常生活小事上,便是往往天黑才沒多久,門房就出來吹燈拔蠟了為了省幾個蠟油錢。
而且這樣的高門大戶也并不多,所以夜晚在城市道路上行走,哪怕這是在大明京城,如果月光不夠亮堂的話,也就只能靠行人自帶的光源照亮了。這一點就算是閣老尚書也無法改變,他們本身也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知道今天要走夜路,各家的轎夫車夫早就準備好了燈籠,這時候紛紛拿出來準備點亮。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似乎沒必要,至少是在和短毛車隊走在一起時完全沒必要短毛的每一輛馬車上都附帶有車燈,雖然也只是以火油作為燃料的火源燈,但在光源后面使用了凹面的銀鏡玻璃反射罩,使得燈光可以朝著固定方向照射出去,無論光亮度還是照明距離都要遠遠超過本地人手中的紙皮燈籠。在強光襯托之下,那些燈籠即使點上了也根本顯不出亮。
“早就聽說只要是出自瓊鎮之物,樣樣皆是精致細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大明首輔,吏部天官周延儒此時正舒舒服服的坐在屬于郭逸的那輛馬車中,屁股下面使用了彈簧支架的真皮座席肯定比轎子里那張硬木椅子要舒服多了。而在他好奇的拉開玻璃窗,看到馬車前方道路被映照的一片白刷刷,而從后面那輛馬車上射來的燈光甚至會讓他感覺刺眼之時。便頗為欽佩的說出了上面那句話。
坐在他對面的郭逸聞言只是笑了笑,頗顯矜持之意,但最終還是脫不了年輕人愛顯擺的性子,開口回應道:
“咱們兩年前進貢給皇帝的那批物品,里面好像就有照明燈具吧?這么長時間,居然還沒在京師中流行起來?我們原以為很快就會有人仿造的呢。”
周延儒看了看眼前這個毛頭小子。若是大明本土官員,這么年輕的小伙兒,哪怕就是堂堂狀元郎呢,在這個年紀也只能在翰林院中熬資歷。看見自己這個內閣首輔肯定是恭恭敬敬,連大氣都不敢喘的。但眼前這年輕人。談話語氣卻好像完全在面對同齡同輩一樣,甚至還隱隱能聽出一絲輕佻……
這群短毛髡還真是有夠狂傲的。
不過他剛才既然忽做瀟灑之舉主動提出來要進瓊海鎮的馬車坐一坐,原本就是抱著想盡量跟短毛拉近關系的念頭。而此時在郭逸旁邊,錢謙益正笑瞇瞇看著自己呢這老對手雖然政治水平有限,但在有關短毛的事情上卻非常敏銳,此刻顯然有些看出了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緊跟上來,明擺著絕對不肯讓自己與短毛首領單獨相處。
在這種環境下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就事論事:
“內廷器物。豈是民間所能覬覦。況且如此精巧之物,民間工匠想來也仿制不了吧。”
郭逸頗為輕松地笑了笑:
“那也沒什么,回頭等我們的大市場開張了。這些東西也就是普通商品罷了,老百姓只要有錢都能買。”
旁邊錢謙益忽然拍了拍身下坐墊,笑問道:
“那這四輪馬車可也有賣么?老夫倒是想買一輛。”
郭逸頓時哈哈笑起來:
“您跟我們還客氣什么呢,這車在海南島上其實也不稀奇了,王介山他私人都有一輛呢。這一次咱們艙位緊張,運來的幾輛車子都是分配給各人。有固定用途的,便沒額外多帶。不過回頭我馬上發個電報回海南。讓他們在下一批運輸船中配送幾輛過來,也就個把月的功夫您可以自己選擇車廂的型號。大小,以及上面的裝飾紋樣。按照西洋人習慣,若是貴族人家都要把家徽紋章畫在車廂上的,咱們大明好像不講究這個,不過若有郡望,堂號什么,也是可以刻上去的。”
錢謙益哈哈大笑,指著郭逸連連搖頭:
“小郭啊小郭,你還真是不懂咱們中原習俗郡望堂號,那是給家族子弟銘記在心中,不令忘本的。若是這家風氣嚴正,為人傳頌,那才算是榮耀。自家刻在外面到處招搖那算什么。”
郭逸嘿嘿笑了兩聲:
“那就把您出名的詩詞或書法刻兩件上去,反正就是裝飾么。”
兩人哈哈說笑了幾句,坐在他們對面的周延儒一直都極有風度,保持著撫須微笑的姿勢,但心中卻甚為惱怒錢牧齋在人前向來都是講究個宗師氣度,喜怒不形于色的,什么時候會這么大說大笑了?這分明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表示他跟短毛之間的關系無比親密,旁人休想插手。
而這個姓郭的小子居然也那么湊趣,明顯是在向他表明短毛并不打算換代言人……嘖嘖嘖,這錢牧齋有什么好的?要說文才名望,自己堂堂狀元出身難道比他差了?論地位自己可是當今大明首輔,貨真價實的百官第一人!……這幫短毛該不是直到如今也不懂大明官制吧?當初看到個錢某人,就把他當作大明高官的代表,以為一直無人可及了?
也難怪周延儒心底不爽,凡是有他出席的場合,還真沒這樣被人忽視過。好在車廂里一共有四個人,兩位大明尚書是客人,另外有兩個短毛作陪。郭逸跟錢謙益多說了幾句,把周首輔給冷落了。幸虧坐在周延儒旁邊的陳濤倒還曉得些眉眼高低,開口朝周延儒笑道:
“回頭給首輔大人您也配一輛車,把您的詩詞墨寶也刻兩首上去,好叫人見識見識狀元之才?”
周延儒啞然失笑,這幫短毛小子還真是有夠異想天開在自家車轎上寫滿自家詩詞?抬出去還不被人笑話死?但他跟短毛沒那么熟,可不敢象錢某人那樣倚老賣老的說你小陳不懂事瞎胡鬧,更何況這時候也正需要人家跟他表現出這份熟不拘禮,所以周大首輔只是微笑頷首,一口應承道:
“好啊,那老夫可就等著了。”
周延儒和錢謙益兩人一時興起坐上了短毛的豪華馬車,當時在場的其他官員自然也不會落后,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紛紛要求見識見識瓊鎮馬車有多舒服。這邊當然不會拒絕,反正代表團中每個人都給配備了一輛,而每輛車中至少能坐四人,擠一擠的話坐六個也沒問題。
于是車隊在進城之后四下分開,乘坐女眷和裝載行李的大部隊還是徑直前往瓊市坊,也就是瓊海貿易公司北京大市場的所在地。那里也將作為代表團在北京城里的駐地陳濤那小窩兒舒服歸舒服,地方太小,容不下許多人。
而接待了高官的幾輛車則各自先送客人們回家,包括郭逸他們這輛也是先送周大首輔,再送錢閣老,最后才返回大市場。這一晚上車聲粼粼,光照四方,瓊海鎮的車隊才剛剛進入北京城,便在城中引起了不小震動。別的不說,光是那么多高官親自前往城門外迎候,然后才頭一次見面就熟不拘禮坐了人家車子回來,這其中所蘊含的復雜意義,恐怕足夠那些有心人家思量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