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廷的回復并沒有出乎委員會意料,基本同意了這邊在電文中提出的各項要求:同意代表團去北京談判,同意他們所乘坐的客船在天津港登陸——順便把那條“神威定遠大將軍”號一起帶去天津,朝廷會派兵部官員在那里接收。
這個名字當然是崇禎皇帝朱由檢親自取的,年輕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在錢謙益親自向他匯報與短毛交涉的成果時聽說了這件事,便立即將數月來因為鹽稅問題而淤積在心中的怒火與憤懣暫時放下,轉而一心一意去為新船考慮名字了——這其實倒也不能怪他性子輕易,關鍵是趙立德等人辦事素來周密:既然決定了要送一條好船,肯定就要讓帝國最高首腦知道這條船好到什么程度,知道他們瓊鎮這回讓出的利益有多么巨大。
大明皇帝是肯定不會去海邊的,所以也不可能親眼看到這條巨艦,那么——在對那條西班牙旗艦進行維修的同時,黃曉東這邊也委托了幾名手藝高超的木匠,嚴格按比例制作出了這條艦船的模型,在往北京送補給時一并帶給陳濤,并最終交到錢閣老手中,請他在“時機恰當”的時候面呈皇帝。
錢閣老當然能理解這條模型的重要意義——他是親眼見過瓊海號與公主號的,深知無論什么文字描述也不可能比得上那親眼見到實物時的震撼,只可惜天子絕不可能離開都城,而海上巨艦也不可能開到北京來,只能用這只模型來讓天子有個直觀感受。
錢謙益的思慮比起趙立德他們又要縝密了一層——他并沒有急著把船模呈上去,而是讓陳濤又延請來一批高手匠人,按同樣比例制作了許多大明水師當前正在使用的標準廣船福船模型。然后才趁著這次向皇帝作匯報的機會,一并把船模送了上去……
當那十多條船模在大殿地板上一字排開,西洋船的巨大體量在周邊明船中自是顯得鶴立雞群,愈發能給人一種震撼之感。朱由檢是天子,是皇帝,但他同時畢竟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輩子沒出過北京城,登基以后更是整天窩在紫禁城里那一小塊地方,眼界其實并不比同齡的年輕人要高出多少,文牘奏章看得再多,終究不及實物震撼。
“這就是瓊鎮即將進貢給朝廷的那條西夷巨艦?”
年輕的皇帝果然被吸引住,對于匯報中其它內容都沒怎么仔細聽,只是繞著這些船模轉來轉去。而老錢也是先做足了功課,此時胸有成竹,娓娓道來:
“正是,陛下。這是縮小了五十分之一的模型——此船上的所有器物若放大五十倍,便和那真船一模一樣了。”
“旁邊那些是我大明水師的艦船么?怎么會小了那么多?”
錢謙益在心底暗暗撇嘴,心說這正是要放在一起呈上來的原因啊,嘴上卻故作惶恐狀:
“老臣慚愧,只是這些船模也是嚴格按照一比五十的比例制作——實物相差就是這么大的。”
朱由檢悶聲不響,錢謙益自然知道皇帝心里有點不太爽快——當初他剛看到瓊海軍那些西洋大船時也有類似想法,趕緊又道:
“咱們大明其實也有巨艦——據說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時用的寶船比這西洋船更大更好,只是連年禁海,船工圖紙都已散佚,南京的船場也早就荒廢掉了。”
朱由檢沉默了半天,方才揮了揮袖子:
“朝廷沒錢啊……難怪西夷人那么猖獗。幸賴錢卿說降了瓊鎮,以髡制夷誠為良策。”
錢謙益心下大喜,暗道這一番辛苦總算沒白費,本人則是趕緊下跪謝恩,說一些“老臣惶恐”,“當為國家鞠躬盡瘁”之類的話。
而朱由檢的注意力很快又集中到了另外一方面:
“這船上搭載的紅夷炮當真和寧遠城頭上的一樣么?”
西洋巨船固然可愛,但在明朝人心目中還是這些重炮更加實用——巨艦不能開到陜西去平定流民之亂,也不能拿來收復遼東內陸,甚至對于守城都沒什么用處。而火炮可不一樣,尤其是據傳建州虜酋努爾哈赤死于寧遠大炮之下后,明帝國上下對于重炮更是有一種近乎于迷信的好感——尤其是從西洋人那里進口的紅夷大炮。
想當初這種正宗的“紅夷大炮”整個明帝國才只有四十門,二十門在北京,十門在山海關,還有十門在關外寧遠——就立下了斃殺敵酋的大功。當然明朝自己也在努力仿制,不過和現代人看待進口產品一樣,在明人心目中自制的山寨貨終究比進口正版要差一些。更要命的是先前仿制西洋火炮最多的地方乃是登州,而登州兵變時這些仿制火炮大都落到叛軍手里,成了用來對抗朝廷的利器,名聲就更加的不堪了。
錢謙益自然也深諳這種心理,此時趕緊悄悄看了看預先藏在袖子里的小紙條——那上面一些專業性術語雖說事前已經背過好幾遍,事到臨頭還要看看小抄才能安心。
“陛下盡管放心,這次船上搭載的火炮都是出自西班牙皇家兵工廠的標準二十四磅長程炮,乃是西夷軍船上最常用的炮型,比先前我朝所配備的紅夷炮只強不弱。瓊鎮那些人是懂行的,據他們說:我朝先前所購置的紅夷炮其實原本只是配屬在英吉利國一條三等戰艦上,遇風浪沉沒在我朝南海,被弗朗機人打撈起來賣給大明,規格只在十二磅到十八磅之間,在西夷那邊其實算不得什么重炮。而這次船上所載的二十四磅炮則是標準船用重炮,炮管長,射程遠,無論海戰陸戰均可適應。炮體全用青銅,破損之后還可回爐重鑄……”
錢謙益仿佛鸚鵡學舌般把先前從瓊海軍那里打聽來的性能介紹一一道出,而對此更是一竅不通的朱由檢則聽得眉飛色舞——直到聽最后一句時,方才眉頭一皺:
“這炮還會破損的?”
錢謙益不慌不忙——他事先也早就詢問過這個問題,而且得到了相當完善的答復:
“是的,陛下,瓊鎮那些人說得很明白——這火器用得多了必然會損壞。蓋因無論火銃還是火炮,都是依賴這內膛里火藥爆炸的推力將銃彈炮子噴出,才能射到遠處。一次兩次還無妨,但炸得多了,哪怕這內膛都是鋼鐵,因其冷熱不均之故,難免就會有損耗——其表面或是內部會產生裂紋,而這時候如果繼續使用,就有可能會炸膛,傷及自身。”
“故此這些火器都是有其壽命的,通常打個三五百發之后便不堪再用,強要使用的話,不知何時就會炸開,非常危險。我大明神機營的銃炮從前多有傷人,軍將多不敢用,便是因為那些火器實在過于老舊,有些甚至是洪武年間傳下來,早過了安全期,隨時都可能崩壞的緣故。”
此言一出,朱由檢頓時大驚失色:
“照如此說來,朝廷的火器營豈不是大都要重新換裝?那靡費何止千萬?!”
——這段時間一直被財政問題折騰得死去活來,所以當朱由檢聽說到這里時,果然立即又想到了經濟問題。錢謙益苦笑了一下,卻也不敢在這個話題上更加深入,只得就事論事,還指向那船模上的炮管:
“我朝自鑄火炮多用鐵,雖然造價低廉,可很容易崩裂,壽命也短。而這西夷鑄炮多以青銅為主料,導熱性和延展性都要勝過鐵炮,又不易生銹,故此使用壽命較長。各地關城守將都愛紅夷炮而不喜自鑄,便是為此了。此外用青銅炮還有一個好處——便是老臣方才所說:等它用的破舊了,內里可能會有裂紋了,便將其重新熔鑄過,便又可得一尊新炮。這樣算下來,雖然單獨一門銅炮價格較高,但反復利用的話,其實并不比鐵炮昂貴。”
一番長篇大論說下來,錢謙益忍不住抹了抹額頭汗珠,心說短毛這些理論雖然都是大白話,真理解起來可比吟詩做賦要麻煩多了,咱老錢也算是學富五車的一代文宗,聽他們說了好幾遍也還是磕磕巴巴的。
不過好在用來忽悠忽悠皇帝倒也足夠了——朱由檢聽完這番話之后沉吟半晌,微微點頭:
“雖是奇聞異談,聽起來卻也能自圓其說。難怪前日曹化淳巡城之后上報,說各門城頭上天啟年留下的火器除了紅夷炮外,其余炮銃頗多銹爛不堪用……那些髡人還算實誠,好的壞的都給說清楚,倒不是一味露乖賣好之輩。”
伸手輕輕拍了拍船模上的火炮——這些火炮模型都是用金屬棒子車出來,刷了青漆,看起來非常逼真。朱由檢原本以為是木頭,摸到以后才發現不是,忍不住搬起一個細細觀看,嘖嘖贊嘆:
“做工真是精細啊……錢卿,朕聽說瓊海軍自用的火器比西夷更好?”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