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說完全弄懂,但此物運作的最基本道理,那位前來商談的林先生倒是解釋得頗為清楚了。那東西其實并不能真正傳遞人言,只能利用某種自然之理,傳送一陰一陽兩個最基本符號。而偏偏就是這兩個符號,瓊鎮之人便有辦法將其化作千言萬語——那是將數術之道用到了極致的結果。微臣細究其理,頗覺與我中華伏羲六十四卦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其并非無源之學,而是同樣來自于天地間的大道至理,只是髡人不以其修身,而將其用在了外物之道上——倒也自成體系。”
朱由檢聽得有些費力,而周延儒解釋的也同樣費力——沒辦法,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出最為簡單明了的解釋了。畢竟這種涉及到科技上的東西,本身就是復雜之極,絕對不是圣人微言大義,三言兩語便能說清楚的。
見皇帝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周首輔趕緊又補充道:
“瓊海鎮那邊已經答應,會找機會作幾次‘技術性匯報’,將此番要傳于與我大明的相關技藝都盡量解釋清楚,倘若陛下有興致,屆時可以安排他們入宮來說明。”
崇禎猶豫了一下,這會不會被大臣抨擊說“玩物喪志”?畢竟當年他哥哥天啟在這方面可沒少挨罵。不過隨即他一轉頭又看到了錢某人——掌控輿論最厲害的東林黨,如今其魁首自己正跟短毛勾搭緊密呢,想來不至于在這方面找他麻煩。于是便微微頷首,算是同意了這個建議。
“這么說他們還是比較實誠的,并未拿一些虛頭花腦的東西來哄騙朝廷?”
“他們提出的事物雖然頗為新奇,但居然都能自圓其說,臣與錢閣老,楊尚書,以及畢景曾幾人陸續都有提出詰問,他們的回應全都清晰明確,不象是臨時能編出來的。就是關于那三十萬兩銀子的根由。臣幾番詢問之下,他們也說出了原因:乃是彼輩意圖在我大明內陸開設銀錢鋪子,必須要借朝廷名望取信于人。所以才愿意拿出這一大筆銀子,買個名正言順。”
“借朝廷名望。在我大明境內做銀錢買賣?”
皇帝的多疑性子一下子被激發出來:
“日后短毛若行欺騙事宜,民怨豈不盡歸于朝廷?”
此節卻早在周延儒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從容道:
“臣也擔心此節,故而仔細盤問了他們那種所謂‘銀行’的經營方式。而那位林先生亦解說得非常清楚明白:許多我們大明商戶做不好,做不了的事情,在他們那邊卻是輕輕松松就能辦到的——譬如以短毛之船堅炮利,他們用戰船押運的錢物無人能夠盜搶;再譬如短毛有‘無線電報’,雖相隔千里仍可聯絡自如,也就很難被人造假欺詐……這些事情正好是髡人最為擅長的,故而就連臣聽了以后也覺得他們這買賣大可做得,完全沒必要行欺瞞之舉。”
正說到這里時,卻見旁邊錢謙益主動欠了欠身子,朱由檢轉頭示意。于是錢閣老站起道:
“啟奏陛下,據臣所知,楊尚書和畢老先生已于昨日一起動身去了天津,就是專門去探看瓊鎮在那里新設的一家‘銀行’鋪面,若是其規矩確實可行的話,馬上他們也會在京師之中也開設一家銀行分號,就與瓊海市場設立在一起。”
“與瓊海市場設在一處么……”
朱由檢沉吟起來——北京城中的這處瓊海市場最近可是不得了。隨著瓊市坊倉庫群的陸續啟用,以及短毛大部隊的到來,其物資供應數量比起原先一下子有了本質上的提升。而那里的性質也從主要是供短毛“駐京辦”使用的物資供應站,跟短毛或者宮廷沒關系的進不去。到現在已經逐漸在向購物中心的方向轉變。就連普通人也能進去購物了——只要你有錢。
這一變化給北京城帶來的沖擊那真是非同小可——作為大明帝國的都城,在北京城中的富貴人家那絕對是居于大明之冠。而另一方面:明朝末年,北方地區,又是大冬天。這幾個因素疊加起來。哪怕是大明京師,其物資匱乏程度也達到了一個在現代人看來絕對是無法忍受的程度——這還是指的那些富裕人家,有錢買不到東西,沒錢的更不用提。
于是,當瓊海軍以現代物流的觀念,將大量南方貨品通過海路。運河,以及四輪大馬車送到京城之中,并且不設任何政治條件的,向那些有購買力的人群敞開供應后,引起的反應真只能用“撒鹽入油鍋”來形容了。哪怕這家市場才剛剛在年節期間開業了一個月都不到,哪怕它現在還只是在所謂的“試營業”期間,卻已經成了為最近所有京城上流人士目光的焦點,談論的核心。所有人都以能進去逛一圈,買點南方貨品為榮,以至于當下不得不跟明光堂一樣——如果不是身份特別高,來頭特別大的顧客,想去購一趟物還得提前預約。
瓊海軍雖然并不刻意走上層路線,但他們的產品檔次和價位都擺在那邊,雖然在現代人眼中已經是非常平民化了,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底層貧民自不用說,北京城里一般小門小戶也不太能消費得起的,那些富貴人家才是他們最主要的客戶群。
再加上這些貨物中許多又是打著“宮廷御用”名頭過來,以此免除沿途種種敲詐勒索和苛捐雜稅,另外就是最好的商標廣告。而既然借用了這個名義,當然也要向皇宮中有所表示——在貿易公司的物資調撥計劃中本就安排好了一定比例份額,是作為“代言費用”無償提供給紫禁城里使用的。王承恩作為宮廷負責后勤的總管與之交接,于是最近這段時間他可算開了眼了,在瓊市坊里見到的物資流通規模絕對超過了他的任何想象。
以至于王公公有一次喝多了私下里跟親近的干兒子小太監吐槽,說從前九千歲魏公公當權的時候總想把什么好東西都往宮里扒拉,搞得全天下都民怨沸騰。而他在這一個月中從短毛那兒拖進宮的東西其實一點不比魏公公那會兒少了,但人家卻給的高高興興,而且街面上也不見任何抱怨,士民反皆以能用上與皇宮中一樣檔次的東西為榮——這就是人家的本事啊。
這么多物資拖進宮來,光皇帝一家子肯定是用不了的,王承恩也不是魏忠賢,沒膽子統統將之中飽私囊,至少不敢私藏太多,所以大部分物資還是提供給了整個紫禁城中的人群在使用——比如現在紫禁城中銅鏡已經很少有人用,就連最底層的小宮女都能到公共的大穿衣鏡前整理一下儀容。若是愿意花些私房錢,買上一面蛋圓形的玻璃小手鏡用于梳妝打扮也是極好的——對于在宮廷里生存的女孩子來說,儀態姿容可是決定她們命運的大事,說不準哪天就對上了皇爺的眼呢?
又比如周皇后最近整天琢磨著該給哪幾座宮殿優先換上玻璃窗,以及配上貼瓷磚帶上下水和陶瓷潔具的盥洗室……等等。反正只要在瓊市坊的那一千兩免費額度之內,就不需要宮廷另外出錢——原本這個“免費額度”只是為了買蔬菜瓜果而設的,但后來在瓊市坊中逛了幾次之后,王承恩立馬發現原來短毛能提供的可不是只有食品啊!皇宮里需要的東西也遠遠不止一些反季節蔬菜。海南島上以后世技術和理念生產的大量工業制成品,日常生活用具,這些才是瓊海大市場最能吸引明朝人的商品呢。即使大明皇宮之中,也不例外。
于是在紫禁城中,衣食住行許多小地方,如今其實都在逐步的“短毛化”,大量來自南方的生活用品,正在迅速深入到宮廷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許朱由檢本人還沒察覺到這一點,但他至少能感受到自從那處瓊市坊開張以后,宮廷中許多細微之處正在起變化。再加上皇后貴妃家里都有人在京師,以及錦衣衛和內廠的人時不時也稟報一些關于瓊市坊的消息進來,朱由檢對于短毛最近鬧騰出來的那些動靜并不陌生。
“如果是和瓊市坊設在一起的話,倒是不大可能作假……”
用不著錢謙益再引導,朱由檢自己就做出了這個結論。瓊市坊里那些雖然川流不息,卻依然能保持著堆積如山狀態的貨物,足以打消任何人對短毛的懷疑了。他們在那邊開一家銀錢鋪子收鑄金銀,肯定沒人會懷疑他們造假或玩短斤少兩之類把戲——在朱由檢的心目中,短毛的“銀行”無非也就是跟當鋪差不多的機構,撈錢手法應該也差不多。
就這樣他們居然還寧肯花三十萬兩銀子……而且是每年三十萬的代價來向朝廷買一個錢幣上的名正言順,也真是夠大方的。
朱由檢其實是個性情非常急躁的人,一向就不怎么善于掩飾自己脾氣。這回能忍到現在已經是很不容易,到此時終于直接表達了看法:
“既然他們說的話可信。那以三十萬兩銀子,允許他們在瓊州府自鑄銀錢……看起來朝廷倒是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