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德的臉色有些發僵。關于通信的問題,其實早先時候已經有過一次爭執。
來到這個時代,他們這一百三十九個現代人當然不可能收到什么信件,但那些為他們工作的明朝人都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有親戚朋友,當然肯定也有通信。
王璞是經常要往大陸上發工作報告的,而且每個月還要固定給他的老母親寫一封家書;張陵家在陜西,也常常寄信回去。偶爾,很難得很難得,也能收到一封家鄉寄來的信,這對他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自從他被傳言說投靠了短毛反賊以后,家族里就立刻把他這個長房嫡子給除了名,也不再與他有任何聯系。只有特別親厚的人才會偷偷給他寫信,這對他是個極大的安慰。
其他官吏兵佐也多有老家在外地的,甚至包括正規軍中也不例外——當初建立部隊時招募了很多明軍降卒,這些人都是明王朝從天南海北調集過來,剛剛投效的時候不敢提什么要求,時間長了,想與家里聯系也是人之常情。
明帝國一直有驛站制度,雖然主要功用是為官府和軍隊服務,但如果出點錢,驛站也可以私下幫民間帶信。因為是“私下”行為,就沒什么約束,連短毛反賊的信件也能送,只要給錢就行。
以往這些信件都是零零碎碎的委托合作商人帶往大陸,后來茱莉把什么都正規化,也包括了信件傳輸這一塊。貿易公司對于信息的需求量極大,雖然現在他們還不插手島外貿易,但茱莉仍然很注意收集島外信息,為此專門成立了資訊部,一開始的目地只是便于傳送公司與合作商戶之間的內部商業信息。但很快就擴大了服務范圍,開始承接海南島對外的所有民間書信往來,逐步顯現出郵政局的雛形來。
阿德曾經提出建議,要求設立對民間書信的監視與審查制度,以防其中有不利于他們的情報被泄漏。但在委員會上討論的時候,卻遭到杰克.漢德森的堅決反對,這個向來笑呵呵的老美從來沒發過那么大的火,幾乎把阿德的想法和納粹等同起來。
而貿易公司的負責人茱莉則表明態度:你要么干脆把整個郵政部分全都拿走,以后由城管隊和情報組來承擔這項民間服務,你愛怎么查就怎么查;要么就按公司章程辦事:嚴格保守客戶的商業秘密——別指望讓貿易公司背黑鍋,一家偷拆客戶信件的公司還有誰敢信任?
再加上老教授,龐雨,林峰等人都不太贊同,于是這項提議就未能通過。不過情報組依然私下運作,一些敏感人物的書信都是被偷偷打開看過的,只是不能公開宣揚,特別是在杰克等人的面前。
此時見老杰克正在盯著他看,趙立德只好笑著連連點頭:
“當然,當然,我們素來是很尊重人權的……”
轉過頭去,卻沖著敖薩揚低聲抱怨:
“,寄給她的信件怎么沒有經過檢查?情報組失職啊!”
“失職個鬼啊!”敖薩揚維護起部下來倒是不遺余力,“信早拆開看過了,可我們手下有誰懂德文的?難道拿到茱莉面前去,跟她說這是私拆安娜的信件,讓她偷偷翻譯別說出去?”
阿德啞然無語,因為是私下運作,情報組肯定不能截留這些書信的。否則萬一泄露出去,對于他們的聲譽將是極大打擊,而且更會引發出嚴重的內部矛盾。剛才他也只是職業病發作,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立即覺得不妥。
“看來以后還要引進外語人才……這次至少要查清楚,這封信件是通過什么渠道送到海南島的。”
阿德皺眉沉吟道,安娜這次主動把信件給他們看,那是她的聰明之處,但以后呢?雖然在茱莉,老杰克等人眼里,安娜至少應該與嚴文昌,王璞,張陵等人一樣待遇,但在情報組這邊,對她終究還是有一份特別提防的。
不過這些話不能放到明面上說,在瓊州府這里,團隊里大多數人都是贊同老李教授等人所主張“海納百川”氣度的,雖然解席他們對情報組的小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真要鬧到委員會上討論,肯定和上次一樣,還是通不過。
話題回到書信本身,大家在對于這封書信中所蘊含的軍事情報感到詫異的同時,卻也對信件本身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這會不會是假消息?故意放出來迷惑我們的?”
北緯就提出了疑問,這封信里透露出的消息太重要了,而得來又太輕易,輕易到讓人不敢置信。
好在有阿德在,他雖然不方便在書信的渠道問題上多開口,不過問問這封信的來源,質疑一下消息的真假,還是能夠讓人理解的。安娜既然把信拿過來,想必也準備好接受這邊的詢問,否則就不需要把杰克和茱莉一起拉來壯膽了。
“好吧,安娜小姐,我們需要詢問你幾個問題……”
經過一番詳細交談,基本弄清了這封信的來龍去脈,確實也和大家先前猜想的差不多。事實上安娜本人對于突然收到這封信件也感到很意外,她和那個叫威廉姆的德國小伙子并不太熟悉,到現在連他長得什么樣都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是有這么個人,當初在臺灣島上的時候只說過幾句話而已。
“原來只是單相思啊……那更有可能是策略了,他們想玩蔣干盜書嗎?”
現在就連林峰等人也開始傾向于這是一條計略,畢竟莫名其妙送一封信到敵對陣營,在信里面還把己方的軍事部署吹噓一通……這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得出的事情。安娜對那小伙兒印象不深,但至少記得他絕不傻,還挺聰明伶俐的,很受上司賞識。
不過對于這群中國人的警惕想法,這位意大利的貴族小姐卻很有些不以為然。安娜向來很清楚自己的位份,幾乎從來不進入他們的議事廳,偶爾撞見他們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也多半會主動避開,但這一次,她在猶豫了很久之后,還是遲疑的開了口:
“趙先生,林先生,你們恐怕多慮了,漢斯總督是個很精明的人,但他不會施行這種策略。”
“噢?為什么?”
阿德瞇起眼睛,安娜在這時候發言其實是不太合適的,如果說對了還好,萬一說錯一句話,卻很容易讓人懷疑到她自己身上去。以這個女人的聰慧,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不過她既然主動把這信件公開出來,又在這時候發言,本身也就是一種姿態,表明了她對這個集體的認同態度。
“因為無論是漢斯總督,還是大員島上的其他歐洲人,他們完全不了解你們。在他們的印象中,所有中國人都應該是一個樣子的……漢斯總督也許會使用一些謀略,但肯定不包括這么復雜的手段。據我猜想,威廉姆恐怕根本就沒想過,這里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能看懂他的書信文字。”
安娜說得很隱諱,但大家依然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那些西方殖民者眼中,東方人只是些土著,遠不如他們的文明先進,所以他們哪怕是用計策,也根本不屑于用太費腦子的方法。這條很容易理解——因為穿越眾也是同樣這么看待對方的。
“有點道理,我們往廣州發電報不是也從來不用密碼么。”
解席沉吟道,本來按照安全條例,他們和廣州的情報機構聯絡是需要使用密碼的,不過實際使用的時候給省略掉了,反正這年頭除了他們沒人會用無線電,加密解密白白多一道手續,浪費時間而已。
——那個德國小伙子大約也認為:在中國人面前,德語本身就是天生的密碼,根本不需要考慮保密性?
“但是上次那個西班牙人送信過來,他應該知道我們中有人能看懂德語的。”
趙立德思慮周密,但安娜卻笑著搖搖頭:
“請相信我,西班牙人就算知道這一點,也肯定不會告訴別人。更不可能告訴荷蘭……你們不是早就知道的么:新教勢力和天主教勢力之間一直有沖突的。他們也許可以湊到一起打劫,但永遠不會真心合作。”
阿德沉吟片刻,回頭問道:
“教授,您怎么看?”
“如果這是個策略的話,他們的目地是什么?為何要向我們透露這些信息?對他們自己有何益處?”
李明遠老教授提出一連串疑問,讓大家都陷入沉思。
“恐嚇?”敖薩揚猜測到,但隨即自己先搖頭,“不會,上次他們就應該知道,恐嚇對我們毫無用處。”
眾人思慮良久,都想不出荷蘭人故弄玄虛的理由何在。不過按照福爾摩斯那著名理論: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選項之后,剩下那個,無論看起來怎么不可思議,也必然是正確答案。
“難道這些消息是真的?那個精蟲上腦的德國小伙當真把自家軍事部署裝入信封,主動送到敵人面前,就為了博美人一笑?”
大家還是感到難以置信,而這時最先提出疑問的北緯卻嘿嘿一笑:
“光是坐在家里猜測,也猜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眼見為實,我們去實地偵查一下好了。巴達維亞是遠了點,呂宋可就在東面,比到廈門還近呢。”
北緯看看周圍眾人,笑瞇瞇露出一口小虎牙:
“有誰愿意報名的?咱們一起去菲律賓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