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了片刻之后,尚可義還是決定嘗試一下,短毛行事向來出人意料,沒準兒就能有個好結果呢?
但龐雨只是笑瞇瞇看了他一眼,一副“你說呢”的架勢,便讓尚可義泄了氣。不過前者倒也沒完全打消他的期望,過了片刻,卻又悠然道:
“我們瓊海軍的武器裝備,以前從不對外出售,就是大明朝廷也得不到。不過這項慣例已經在不久之前被打破……大明新建立的津門艦隊,其首艦‘大將軍號’上,便裝備了我們提供的火炮和火銃。”
“所以說,我們和大明朝的合作是在日益深入的,目前我們能提供給東江軍的暫時只能是金屬工具和糧食布匹,因為我們對大明其他軍鎮也是如此。津門水師那一回只能算特例,但這樣的局面未嘗不能改變,有朝一日,特例也許會轉變成常例——然而該如何轉變,那就需要我們各方共同努力了。”
說到這里,龐雨拍了拍尚可義的肩膀,哈哈笑道: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東江軍在這方面,成為大明朝其他軍鎮的表率也有可能——尚將軍,這就要看你們的行動了。”
龐雨這番話說得有點晦澀,尚可義一時間有些聽不懂。他口中嗯嗯哼哼的答應著,一雙眼睛卻骨碌碌亂轉。又過了片刻,卻仿佛若有所悟般,眼珠子漸漸發亮起來。
數日之后,瓊海軍正式撤離旅順的日子終于到來。在這以前便已經有大批軍船來來回回的出入于港口碼頭,運走移民和物資,而到了這一天,隨著瓊海軍最后一批正規部隊登船撤離,熱鬧了小半年的碼頭上頓時變得冷清蕭條起來。
“呼……不知道什么時候,這里才又能恢復活力啊。”
站在船頭,望著空曠的碼頭和棧橋,肖朗禁不住嘆息起來。他還記得自己當初剛剛在這里登陸時的景象。那時候的旅順口可真是荒涼猶如一片死地,海灘上縱有些人也一個個猶如孤魂野鬼般胡亂游蕩,一看就知道是朝不保夕的架勢。
而現在么——這些碼頭,棧橋以及海邊營地都是重新整修過的,原本肖朗登陸后就打算干這事兒。可一戰之后受了重傷,無法理事。不過繼任的龐雨卻也是工程方面內行,依然把這地方給重新整了一遍。
前段時間大批移民出入的時候,這邊還真是熙熙攘攘,頗有南方那些繁華之地的味道了。而此刻的旅順口,雖然仍是空曠,仍是無人,卻沒了那種死城般的灰暗氣氛,只是人走城空的感覺。
但看在肖朗眼中,卻依然難免感到沮喪——他當初到這兒時可是打算大展一番拳腳的。后來雖然出于內疚,贊同了龐雨撤攤子的方案,可在內心深處,終究放不下對這片土地的牽掛。
龐雨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聞言亦笑道:
“放心吧,咱們肯定還會殺回來的——東北這邊相當于德國的魯爾區,美國的五大湖區,在未來將是咱們國家最主要的工業核心地帶,無論工業資源,礦物產出,還是農業條件各方面,都比海南島要強得多了。”
“那你還堅持要放棄!”
肖朗不愉道,龐雨聳聳肩:
“原因其實你自己也清楚——咱們目前尚沒有占領此地的實力。我們占海南占臺灣,哪怕占領呂宋都只是島嶼,把島上幾處據點的敵人一清,海上艦隊一封鎖,對手就再也過不來。”
“而東北這邊……就憑我們目前三個陸軍團一萬多人的武力,哪怕全派到這白山黑水來,恐怕也滅不掉后金吧?就算一戰打垮了對方主力,攻占沈陽遼陽,那幫人只要往老林子里一鉆,恢復他們野人本色,我們可有得好頭痛了。”
“更何況一旦擊敗后金,明王朝肯定會要求收回故地,恢復對東北的統治權。到那時候我們同不同意?同意了——我們就是一群大傻瓜,白白為人作嫁。而若是不同意,那無非是取代了后金的地位,明朝肯定把我們當死敵看待,給他們再多的好處也沒用。”
“到那時我們還有必要看明朝的臉色么?”
肖朗冷冷道,龐雨則嘿嘿一笑:
“是啊,占了東北,就只能與大陸徹底翻臉。而既然翻臉了,入關南下,統一全中國也就變成了唯一可行的戰略選擇——估計當年昭和參謀們也是這么想的,我相信那時候日本帝國與中華民國的實力對比,肯定要遠遠強于我們對大明——可后來中日之間的戰局你我都知道。”
“憑借超越時代的武器和戰術,我確信我們也一定能在三個月內攻占南北二京,可之后呢?”
“切,你這真是杞人憂天。明朝人要有這能耐,清王朝怎么可能入主中原!”
肖朗不屑道,但龐雨卻面色嚴肅的看著他,連連搖頭:
“不,不,不,老肖,我想你應該明白這一點:我們雖然在技術,在經濟,在文化方面都要遠遠超出這個時代的人,可唯獨在政治手段上,我們并沒有比他們強到哪里去——甚至有可能更差勁。”
“滿清能干成的事情,我們未必能成。別的不說,光是可以下狠手,動不動就屠滅整座城市的手段,我們能用嗎?后世的南京大屠殺,日本從此被釘在恥辱柱上,永遠無法擺脫——可類似規模的殺戮,放在這個時代,又算什么呢?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著名的不提,明末四川尚有四百萬人口,到清初只剩下六十萬……滿清官方說是張獻忠干的,你信嗎?”
“包括你最討厭的明朝士紳,江南群儒,歷史上清王朝馴服他們,是靠著最原始的淘汰法:把硬骨頭都砍了,剩下的自然都是些順民了。可這種事情我們能干嗎?說一句來到這個時代,就得按這個時代的方式做事,然后我們當真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大砍大殺了?”
看著肖朗的面孔,龐雨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說句實在話,兄弟——就算你我可以下這個決心,可咱們背后的委員會,還有全體大會,他們會賦予我們這權利么?若是我們當真干出了這種事情,他們還會再放心讓你我繼續執掌兵權嗎?換了你坐到后方那些人的位置上,又會怎么想?怎么做?”
“‘我們來到這個時代,不是為了建立一個蒸汽機版本的大清王朝’——老解這句話,終歸還是代表了我們大多數人的想法。”
龐雨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完,肖朗的表情有些呆滯,過了片刻,方才緩緩點頭:
“確實,我以前還沒想到過這么深入……難怪你們參謀組那幫人始終不肯痛痛快快的,干什么都縛手縛腳,原來是有這么多顧慮。”
龐雨則嘿嘿一笑:
“所謂‘皇帝須做不得快意事’么,既然想要入主中原,那總得把目光放長遠些。”
“照這么說,你們是打算采用懷柔路線了?”肖朗也嘿嘿冷笑起來,“就明末的地主士紳階級,你們還指望依靠那些人建立新中國?”
“任何進步力量都是在舊階級中產生的——除非像我們這樣忽然穿越時空而來。”
龐雨滿不在乎道:
“那些人是很爛:自私,貪婪,短視,而且頑固……可這就是明末的現實。那些人是當下中國的一部分,而且是最主要的部分。我們既然不能象‘我大清’那樣干脆利落用刀子將其割去,那就只能接受他們,改造他們。培育和扶植其中的進步力量,壓制和淘汰掉落后的部分……但在現階段,在我們還沒有屬于自己的階級力量時,也只能依靠士紳階層了。而未來我們要想培養自己的基本盤,同樣還是只能慢慢去挖大明朝的墻腳,從中塑造出一個新階級來……”
“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
肖朗忽然回頭笑問,龐雨則兩手一攤,坦然道:
“都行,連我們那個時代都沒有得出最終答案的問題,又何必糾結?反正比現在有進步就行了。”
“好吧,那么最后一個問題……你們打算花多長時間來做這件事情?十年?二十年?”
肖朗略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看向龐雨,但后者卻更加理直氣壯的反懟回去:
“就算是五十年,一百年又能如何?兄弟,既然我們出現在這里,我們就已經比正常的歷史進程領先了四百年!我們知道未來的歷史進程和人心所向;我們知道被歷史證明了的對與錯;我們知道哪些政治制度會被人們接受,而哪些又最終會被拋棄掉……”
“只要我們自己不搞歪門邪道,不試圖利用科技和信息上的優勢去建立什么穿越者的萬世王朝……那至少在這三四百年內,我們,以及繼承了我們思想的那個政權,必將始終站立于時代潮流的前列。”
“這其中也許會有反復,也肯定會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可那又如何呢——我們不著急啊。只要我們內部不亂,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威脅到我們,打斷我們的發展進程呢?”
“——在這個時空,我們才是燈塔!”
……隨著尖利的哨音響起,艦船緩緩啟動,揚起風帆,向著海峽對面的大陸駛去。龐雨和肖朗二人也停止交談,各自站在船頭,目送著那片漸漸遠離的旅順口陸地。
“等下一次我們再回來的時候,就說明我們已經準備好,要建立一個新中國了。”
注意到肖朗的情緒還是不高,龐雨便說了這一句,算是寬慰他。但前者依然不言不語,過了片刻,才忽然舉起手臂,高高翹起大拇指,朝向那片土地,仿佛終結者般宣言道:
“老子還會回來的……I'llbeback!”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