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如此一番解說,王璞的行為看起來就合情合理,再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了。就連周延儒,也不得不捋著胡子,點頭贊道:
“能夠為朝廷精打細算到如此地步……王介山確為國之棟梁啊!”
“那伙短毛果然也沒吃一點虧。拿兩份空頭協議,便能從朝廷手中賺走幾十萬的利錢……偏偏咱們這邊還只能歡天喜地的接受。”
旁邊一位幕僚的話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聲。這群人在當今的大明朝也都算是眼界開闊,對經濟之道頗有研究的內行了。但短毛這種賺錢的方法,讓這邊所有人都有一種大開眼界之感。如果不是親身所見,他們決計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如此輕松,如此簡單的賺錢方式——還一點都不討人嫌。
于是之后,當那位眼鏡先生再次說出一番話時,倒也不能讓他們感覺更驚訝了:
“學生后來又打聽了一下,短毛那家銀行雖然開張不久,卻已陸陸續續做成了好幾筆貸款業務,有些是當場把現銀提走的——那個要求有很硬的擔保,利息也高。還有些便是跟王介山這種差不多,紙面上走賬的把戲,條件就寬松多了。但至少一成的年利,這個肯定不會少。總體算下來,他們放出去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萬的款子了。”
“一魚數吃,還真是短毛最愛干的事情……用三十萬的本錢,做出百萬以上的生意,短毛這‘銀行’果然是大有可為。”
周延儒想起之前鹽務談判時,林漢龍曾向他解釋過銀行的業務范圍,當時只是聽個新鮮而已,沒想到這么快就真正見識到了其犀利之處。
“可他們這么大膽敢賒,難道就不怕有人賴賬,折了本錢?”
說出這話的人,口氣中似乎帶著某種微妙之意,而此言一出,又有幾人朝周延儒面上看了一眼,同樣帶著一種很微妙的眼神。
——大明朝廷可從來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歷史上被朝廷官員用大義名份坑掉的外藩酋首不計其數,比如那位著名的五峰船主,大海寇汪直,當年形勢與短毛差不多。也是縱橫大明沿海,無人可當。但偏偏信了朝廷招安的鬼話,最后只用幾名小吏便輕松將其拿下并砍了腦袋。
當然短毛比汪直聰明得多,也謹慎得多。迄今只有少數人愿意上陸便是明證。但他們敢這么大肆賒賬,難道當真不怕朝廷到時候翻臉?別的不說,王介山以天津府名義訂下的協議,到時候他升官調走了,換個人上來說一句不承認,短毛總不見得還能把天津港搬走不成?
周延儒當然能理解這些目光中的含義,但他也沒說什么,反而也用類似的目光看向身邊那位眼鏡幕僚——這位老兄前頭為王璞說了那么多好話,在這方面,想必不會一點沒準備吧。
果然,后者臉上帶著一種“就知道你們會這么說”的表情,悠然笑道:
“這方面么,王介山倒也問過他們。而銀行方面的回復是:只要瓊海軍還有武裝討債的能力,就不怕人賴賬。”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包括周延儒在內,大廳中所有人在聽到“武裝討債”這四個字后,都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的鵪鶉一樣,悶頭不再開口了。
短毛的可以肆無忌憚,他們卻不敢;短毛敢動不動就把“造反”“武裝討債”之類字眼放在嘴上,他們卻不能;短毛有能耐打敗朝廷的大軍,短毛就有狂妄的本錢,而他們卻沒有。
天津港是搬不走,但卻是可以被占領的。而且,真要丟了天津的話,那京師也……
那畫面太美,接下來沒人敢多想,見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屋子里氣氛不太對勁,作為屋主兼召集人的周延儒只好站出來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后宣布今晚的商議到此為止,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一下,也好考慮一下今天得到的消息——畢竟這信息量有點大,就算他自己,一時間也感覺有些消化不良,恐怕需要細細琢磨一段時間,才能決定下一步的行止。
不過在站起來禮送眾人的同時,周延儒也不動聲色在那位眼鏡幕僚的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后者立時領會,于是腳下自然慢了幾步。待旁人散盡,兩人卻又進了另外一處小書房,招呼仆人上了兩杯濃茶,秉燭細談。
“壬秋啊,你今日為那王介山如此鼓吹,若是換個人,老夫一準覺得是拿了人家的銀子。可以你的秉性卻非絕如此……難道當真被那王介山折服了?”
“呵呵,東翁,學生不收那三瓜倆棗的,是瞧不上那點蠅頭小利。但這回,王介山告訴我們的東西,可比銀子要有用多了,難道還值不上為他說兩句話?”
這位眼鏡先生劉儉劉壬秋,乃是周延儒手下相當得用一位幕僚,很有經濟頭腦,而且為人廉正,以往專替周延儒處理一些金錢往來上面的事情,賬目總是清清楚楚一絲不茍。故此周延儒對其非常信任,這一次派他去天津,也算是代表自己,對那位必然要崛起的大明官場新秀做一次全面考察。
而考察的結果顯然遠遠超出了周延儒的預計——他派去的“考官”居然成了對方的腦殘粉,但周延儒也不能說自家幕僚的判斷不客觀,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被王璞的大手筆給嚇到了。
想了想,他決定不再討論對方的專業水準,而是換個方向。
“那么……壬秋以為,他如此坦誠,可是有希求老夫相助之意?”
——周延儒既然起了“取錢而代之”的心思,手段當然就是全方位的。除了他本人努力跟短毛拉關系外,盡量拉攏“錢派”中人也是必然的動作。而以周延儒作為吏部尚書的政治眼光,首先便選擇了王璞作為突破點。
原因則很簡單——如今的東林黨那么紅火,其他人對錢謙益都需要感恩戴德,可唯獨王璞不需要。即使外面都把他吹捧成了東林新秀,又是什么大明年輕一代官僚中最具政治才干的未來之星云云……但周延儒相信,他一定沒忘記:當年被打發去瓊州府作推官,那可是不折不扣的貶謫發配。王介山能有今天,純粹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以及運氣,包括他如今轉任天津知府,那也是雙方互利的事情,而并不僅僅是出于那錢某人的提攜。
所以他派了心腹去天津,除了對王璞的才能進行考察外,對其心思也想試探一下。而從目前的反饋來看,這其中還真有文章可做——王璞明明知道劉壬秋是代表誰的,卻依然向其詳盡解釋了他的所有施政策略。對于和短毛達成的協議也未做任何隱瞞,甚至連其中還沒有實施的部分也說了,這說明了什么?
周延儒覺得這甚至是比聽到津門水師駐扎地問題已經順利解決更好的消息,只可惜劉師爺似乎并不這么認為:
“東翁,以學生和他交談下來的感覺……王介山肯如此坦誠相告,恐怕只是因為他想盡量把這法子讓更多人知道便好,倒并無它意。”
“哦?就這么簡單?”
周延儒蹙起眉頭,王璞跟短毛混了那么久,不但學了他們本事,難道連那幫人大嘴巴的習性都學去了?這種事情,豈是應該到處宣揚的?
“他倒是不怕授人以漁……錢牧齋手中定是有更為詳盡的說辭了。”
“想必如此……據說錢牧齋的得意門生瞿起田不久之后便要往津門拜會,可能還要待上一陣子,多半是在為去瓊鎮為官做準備了。”
“哼哼,他錢牧齋有門生,老夫也有啊……壬秋,你說倘若我們也安排一些人去瓊鎮那邊為官,短毛肯么?”
“聽王介山的口氣,短毛那邊對于理政之才是多多益善,倒并不一定拘泥于東林。”
“那老夫倒是要好好籌謀一番了……嗯,你覺得張乾度,吳駿公二人如何?”
“呵呵……”
談及到他人前途,那劉師爺還是挺謹慎的。況且周延儒所說的這兩位,都是崇禎四年在他手里點出來的新科進士,一個少年時便敢與閹黨為敵,之后結社交友,名滿天下。另一個則是會試第一,殿試第二的堂堂榜眼才子,豈是他一個落第秀才敢隨意評價。
而且這兩位眼下可不是瞿式耜那等到處求官作的白身可比,作為新鮮出爐的進士老爺,座師又是當朝首輔,他們倆如今都在翰林院這等清貴之地享受呢,平白無故給一腳踢去南方,這是算提攜還是貶斥?
周延儒大約也發現自己的話孟浪了些,也不強求對方作答。又隨意說了幾句閑話,便示意劉師爺可以告辭了。不過,在后者離去之后,周延儒一個人卻又在書房里待了許久。
——和以前幾次遇到大風浪時一樣,每逢這種時刻,首輔大人的書房中,蠟燭光總要拖到很晚很晚,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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