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背地里隱藏著多少勾心斗角,至少在表面上,參與各方都還是和和氣氣,一派精誠團結模樣周錢二位閣老一同進宮面圣,之后又極其親密的共乘一車回家,這樣的傳言很快便在京師官場中傳開。●⌒,.而他們面圣的內容不久之后也傳揚開來即使崇禎一再強調保密也沒用。對于居住在紫禁城這種生活區域和辦公區域混淆的場所,且自身吃喝拉撒全都要靠人來伺候的大明皇家來說,皇宮就是個大篩子,永遠藏不住任何消息。
短毛將要進貢給朝廷三十兩白銀,而且今后每年都有這個數傳言么,總是難免會有些失真的,這則消息在京師里并沒有激起太大波瀾。一方面是最近有關瓊海鎮的消息太多,人們難免有點審美疲勞。而另一方面,說句對朝廷不太恭敬的話:三十萬兩銀子的數額,對于京師里那些大戶來說,雖然不能說不在乎,可也并不算什么天大數字。光瓊市坊中那些堆積如山的貨物,早就有人幫他們估算過:在原產地值多少錢不清楚,但如果按京城這邊的市場售價來算,肯定是過了百萬的。而就這么一批貨,如果不是短毛堅持只肯細水長流的慢慢零售而不愿搞大批發的話,京師里幾家大戶早就聯手將其統統吃下。
讓京城大戶們在意的乃是另一件事自禮部尚書錢謙益之后,大明首輔,吏部天官周延儒似乎也成功搭上了瓊海鎮的航船。這是好事情,說明那幫南海髡人并不像傳說中那么油鹽不進,他們終歸還是知道“多個朋友多條路”這句話的么。雖然那幫人眼界有點高,品位也頗有些獨特:對徐光啟和孫承宗這種過了氣的老家伙都百般奉承,卻對當朝閣老溫體仁橫眉豎眼,京城里無數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是什么緣故,就連溫體仁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無論如何,周首輔的成功,說明這條路還是能走通的,那就行了!中國人么,最擅長的就是拉關系啦,只要不是徹底鐵板一塊,有點小縫隙,就能鉆出一條通衢大道來在這方面,四百年前的明朝人與四百年后的現代人并無區別。
最先感受到這其中變化的是胡雯她負責的相親團這一塊最近愈發的炙手可熱了。每天光坐在家里都能收到一大堆邀約的帖子。不過胡雯的頭腦還是很清醒,并沒有急著擴大交際范圍,而是勤勤懇懇的先專心完成任務再說話說回來,就算她想擴大戰線也沒用,手頭“原材料”有限么:總共九個小伙子愿意與明朝人聯姻的,而勛貴家族那邊經過一番內部的折沖交涉,也終于確定了最后一個聯姻家族,雙方九對九,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定下了。
嗯,這話還不夠嚴謹,更準確說應該是蘿卜和坑的數量都確定了,但具體哪個蘿卜該栽到哪個坑里,還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胡雯這段時間主要忙的便是這事兒。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這是清初那部流傳千古的名著《紅樓夢》中,榮國公府正廳榮禧堂上所懸掛的對聯。用來突出賈府作為傳承百年的“鐘鳴鼎食”之家,是如何的顯要煊赫不可一世。
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但因其描寫細致,考據詳實,往往被后人當作了那個時代最頂尖貴族世家的范本來解讀。而胡雯此刻,也難免用對“紅樓夢”里榮國府的概念,來評判她眼中看到的一切。
她眼下可是正兒八經坐在了一家國公府的正堂里:大明成國公府,自初代東平王朱能輔佐明成祖靖難得封以來,傳承至今已有十二代,整整二百三十余年。“資歷”可比紅樓夢里的榮國公賈家還要老得多,富貴權勢也理應更為過之才是。
但在胡雯眼中看到的卻并非如此,房子的間架格局很是闊大,國公府的氣派威嚴都不缺乏。但在陳設裝飾方面卻甚是簡樸,甚至還不如她近來走訪的那幾家伯爵府金壁輝煌呢。什么金鼎玉磬,青銅器琉璃皿之類擺件一概沒有,整間屋子以暗色調為主,只有墻角的兩個青瓷梅瓶,里面插著幾支新鮮紅梅,給整體較為晦暗的廳堂中增添了一抹亮色。
包括坐下座椅,旁邊高幾,以及堂上供桌圍屏之類也都是老東西,雖然擦得油光锃亮,但漆色頗為暗淡,甚至偶見斑駁,顯然是使用了多年的。胡雯剛進來時心里還有些嘀咕,心說這成國公府該不是跟“紅樓”后期的賈府一樣,內囊快要傾盡只剩個空架子名頭了吧?如果是那樣,將來王晨可難免要頭痛了。他們這些“真短毛”雖不缺錢,可若攤上一大家子窮親戚卻也麻煩。
不過這層擔憂很快便煙消云散,因為她在坐下時無意中扶了一下椅子那看起來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靠背椅,明式家具構造大都比較簡單,遠不如清式的紛繁復雜,更不用說比后世的還要考慮人體工學什么了。明式家具說好聽點是叫簡潔明快,說直接點就是簡陋比如眼前這把放在國公府正堂之中的靠背椅,其實就是一個四方凳面上加了幾根直通通木棍架子和一段窄窄背板,沒有任何曲線,靠在上面并不舒服估計這類家具在制作時也沒怎么考慮要讓人用的舒服,反而是強迫使用者保持良好坐姿的打算可能更多一些。
明式家具都這樣,胡雯這幾天也算比較適應了,坐下時便順手輕輕推一下,想要稍稍調整一下位置,待會兒好坐得更舒服些。沒想到這一推之下,那張看來單薄的靠背椅卻是紋絲不動,竟是沉重得可怕。手掌撫摸上去也是清涼堅硬,猶如玉石一般就算不是紫檀也必然是最頂級的紅木,這類家具可都是越老越值錢!
而在不久之后,當胡雯聽說這套座椅還是從國公府初建時便跟著房子一起流傳下來的,更是暗暗心驚,連坐的都不太穩當了不要說傳到后世了,就現在,兩百多年的老紅木家具,隨便拿出去一件都是古董!
看來這成國公府還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看起來簡樸得很,實際上隨便拿出來一件東西都能嚇死個人胡雯跟對面那老太太多聊了幾句,又聽說墻角那倆青花瓷梅瓶居然都是元代傳下的元青花!后世佳士得拍賣會上拍出好幾億的珍品,在這兒也就是倆普普通通的插花瓶子。
在這成國公府中,低調有內涵的還不僅僅只是家具,隨著談話的漸漸深入,雙方互相了解也逐漸增加。于是很快,胡雯在無意中又被驚嚇了一次眼前這位正與她閑聊談話的老太太,當代成國公朱純臣的夫人,她還有另一重身份明神宗萬歷皇帝的女兒,正兒八經的明朝公主,當今崇禎皇帝朱由檢見了她都得叫一聲“姑”!
而她的閨女,也就是眼下正在后花園里與王晨談文論畫的那位年輕小寡婦,其實也是貨真價實的皇帝表親,在歐洲的話,估計混個公爵夫人名頭都不成問題。可惜這里是中原,又是程朱理學大行其道的明朝,女性地位實在低下。尤其是守了寡的女性,在世人眼中簡直比罪人還不如這么一位與大明皇帝都有血緣關系的公府千金,在真實歷史上竟然會被囚禁在一座小樓里直至死亡,無論這是否出于自愿,都未免太荒謬了。
不過現在么,她已經擺脫了這種凄慘命運成國公府已經把她接了回來,所以今天胡雯才會和王晨一起登門拜訪。至于和永康侯府怎么交代,那早就說好是要由成國公府自己解決的問題。胡雯和王晨這次上門相看的只是朱家閨女,至于她原本的那個徐家媳婦身份么……無論胡雯還是王晨都可以當作沒這回事。
不過這位姑娘曾經出嫁過的經歷畢竟還是帶來點好處的禮教大防不那么嚴密了。若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千金小姐,朱家絕對不可能讓她直接跟王晨見面,更不用說當面談話交流了。但現在倒沒這么嚴格了,所以這時候胡雯才會跟女方家長坐在客廳里閑聊天,而讓那位小姐帶著男客去參觀后花園,順便找些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談一談……比如繪畫之類。
當然絕對不是單獨會面,女方后面丫頭婆子跟著一大堆呢。而且是明目張膽的在做電燈泡,隨時隨地把他們的交談內容匯報過來比如此刻,胡雯便看到一個七八歲小丫頭匆匆跑了過來,看模樣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正是當初在永康侯府中問王晨要畫作的那位。
而她一開口,果然也暴露了真是從侯府跟過來的:
“太太太太,不好啦!我們家少夫人……”
那位一直慈眉善目,嘴角含著笑容跟胡雯說話的老太太立即回眸,看了小姑娘一眼,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保持了剛才與胡雯說話時的微笑面容模樣。更沒有說什么狠厲之辭,只淡淡的掃了那么一眼,但就連坐在對面,只是被眼角余波掠過的胡雯都隱隱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徹骨寒意,有那么一瞬間,仿佛置身于冰水之中。
那小丫頭話一出口其實便立即知道說錯了話,趕緊捂住嘴,被這一眼更是嚇得不輕,哆嗦了好一陣,方才又勉強說道:
“……是我們家姑娘,跟那位王先生好像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