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遲正杰的感慨,趙立德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轉頭看了他幾眼。但卻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而是開口問道:
“阿杰,你這一次作完調查之后,還打算返回臨高去,繼續搞你的學術研究?”
遲正杰猶豫了一下,點頭道:
“是啊,你也知道,我學的專業是生態與環境保護,在這個時代用途不是很大,也只有回到白燕灘主基地那邊,做一些基礎性的研究工作了。”
“然后過個幾年,再提出一個類似于‘暴兔子’的方案,給本地農民的餐桌上增加點肉食?”
趙立德用慢悠悠的語氣說道,聽不出情緒好壞,遲正杰則是兩手一攤:
“是啊,以我的專業水平,也只能在這些方面幫上忙了。”
趙立德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面向遲正杰,正容道:
“不不不,阿杰,只要你想的話,你能幫忙的地方跟專業可沒多大關系——我當初只是個基層警察,但現在在干什么?龐雨是建筑師,但他在咱們這個團隊里,起到的最大作用可不是造房子。還有老解,小郭……有沒有專業技能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從小培養出來,領先了這個時代好幾百年的眼界和見識,以及大家相似的世界觀,共同追求的目標……這些才是我們比本地人最優勝的地方。”
“這里并不是我們原來那個社會。我們在那里只是一顆不起眼的螺絲釘,但在這里,無論大集體的要求,還有我們自身的素質,都決定了我們能起到的作用絕不僅僅只是螺絲釘,而是頂梁柱!”
“我這里一直很缺人手,不管是具體辦事人員還是能獨當一面的管理者都缺,尤其是可以絕對信任的自己人——所以,阿杰,來幫我吧。比起什么‘暴兔子’計劃,你如果站在管理崗位上,通過常規的經濟手段,所創造出的財富和物資將會遠遠超過那些奇謀妙策!”
面對趙立德的勸說,遲正杰卻輕輕笑起來:
“我來之前,主基地那邊就有人說過:到了瓊州府,就肯定會面臨著‘趙書記’的招募,這一年來你好象對很多人都說過這些話了吧?”
提起此事,趙立德卻是一臉郁悶:
“切……當初龐雨他們初占這里時,好歹還能湊出個‘十三太保’呢,可這幾年中,別看好多人來來往往的,卻大都只在大市場和山莊那邊臨時出入,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干完就走。真正肯踏實留下來的,連十個人都不到,這讓我怎么開展工作!”
“他們管我叫‘趙書記’,我現在干的事情確實跟市委書記也差不多——可市長是誰?程葉高,一個明朝的老官僚!而我手底下主要能依靠的幾個人——警察局長王辛芝,本地人;城管隊長盧勁婁,本地人;政府秘書長嚴文昌,還是本地人!”
“他們不都挺可靠么。”
遲正杰也聽說過一些這方面的傳聞,事實上關于那些投效者的忠誠問題一直是委員會很關注的方面之一。這些年來明里投奔了他們,暗地里跟大明朝藕斷絲連的人不少,當然反過來則更多。
不過瓊州府這邊一直被認為是“統戰工作”做得比較好的地區,趙立德也因此而被評價為是他們瓊海軍中政治能力最高的幾人之一。由他來管理瓊州府,委員會還是比較放心的。
不過“趙書記”本人提起這方面,卻只是連連苦笑:
“是啊,這些人要么是跟我們在臨高就開始合作的,要么是龐雨他們到了這里以后主動靠攏的……用游戲術語來說:忠誠度很高。就連程葉高那個老家伙,嘴上唧唧歪歪說怪話,心里面其實早已接受了他已是‘短毛反賊’的一員。如果現在明朝征召他回大陸,他就會主動辭官……這些人都是鐵了心跟咱們走的,安全性可靠性都沒問題。”
“可他們的辦事能力卻大大的有問題——他們再怎么忠誠可靠,畢竟還是明朝人的眼界,明朝人的思維。他們為我們效力的方式,也就只能是‘明朝式’的:下鄉收稅?順利也就罷了,碰到敢拖延抵抗的,立馬就牽牛扒房。破案子?找個沾點邊的嫌疑人,先打半死再問話——你還別說,往往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能找到真實線索,剩下百分之五十么,要么破不了,要么就是冤假錯案。至于城管大隊,在他們眼里干脆就是官方設立的幫會——瓊州府里確實沒黑社會,因為城管隊把相應職能全部接手了。包括收保護費和打砸搶,唯一好處就是受咱們控制,不會亂咬人。”
“咱們不能自己培養干部么?”
“沒錯啊,一直在培養啊。可你以為‘培養’是什么?咱們得手把手教啊——干部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問題是我們有那么多人手么?一百三十九個短毛,肯在這里安心工作的不足十人,而他們要么是坐鎮在軍營里頭,要么就是和你一樣,死抱著自己的‘專業’不肯放手。真正能耐下性子來,沉到本地社會中去,從上廁所開始,一點點教導本地人移風易俗的……一個都沒有!”
說到這里時,趙立德深深嘆了口氣:
“以前龐雨他們團隊里,好歹還有個張申岳肯下基層的。可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非要回陜西家鄉去發動群眾。郭逸也算是肯在這方面下功夫的,可在海南鄉下作泥腿子教師,哪兒有去北京城跟公侯小姐談戀愛來得快活呢……咱們這些人畢竟都還是‘小資’,安心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不是咱們這代人能接受的啦。”
趙立德在今晚的酒宴上雖說揮灑自如,輕松壓服了那些企圖提條件的大戶,但本身終究也還是多喝了不少,這時候酒意發作出來,半發牢騷,半是解釋的,在遲正杰面前倒了許多苦水:
“從前看那些歷史穿越小說,總說主人公只要嘴巴一張,各種先進發明就能直接冒出來,罵作者大開金手指。可現在親身體驗過才知道:比起技術上的大躍進,干部隊伍的建設,管理人才的培養才是重中之重。沒有先進設備,很多事情靠人力也能撐過去,可沒有合用的人,就算有再先進的技術,再聰明的點子……沒人去實干,都是空想。”
說到這里時,趙立德拍了拍遲正杰的肩膀,終于又把話題拉回了他最初的那句話:
“阿杰,你說我們選擇了議會制,是選擇了跟地主老財同流合污,將來還是會把統治權交到士紳階層手中——這話完全正確,但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廢話。在如今的大明朝,有能力統治這個國家的,唯有士紳階層,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你當然可以去發動群眾,教育群眾——但那需要很長時間,成效也難以界定。因為很多人之所以愿意聽你的,學你的,其目的仍然是成為新的士紳。”
“所以,阿杰,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選擇——或者說,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跟士紳階層合作,從他們中間選擇合作者,以確保我們的管理隊伍能夠跟得上我們的擴張速度——但相應的負作用,便是我們要與他們共同分享政治權力,并且,他們的很多陳規陋習,私心雜念,也必然會影響到我們的隊伍。而最關鍵的一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有可能失去對政權的主導地位。讓那些本世代的精英成為實質性的掌控者——那些整天喊著‘不能與士紳階層同流合污’的人,他們最擔心的,無非就是這個。”
“那么,如果按他們希望的,保持咱們統治隊伍的‘純潔性’,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又能怎么做呢?——所有關鍵性崗位都讓自己人來擔任嗎?好,那么首先是軍隊,按照‘支部建在連上’原則,從連長開始全部用現代人擔當——三個步兵團,兩個海軍陸戰團,就算按照最小編制,每個團至少也需要九位連長,加上營級和團級干部,一個團至少需要十五名‘自己人’,五個團四十五人,正好占掉總人數的三分之一。”
“然后就是對地方上的治理,海南島三州十縣,要保證完全控制,總不能還讓明朝人當縣令吧——假設每個縣只派去兩人好了。州府么就按咱們這里的標準,最少十人,不能再少了。這樣算下來,至少需要五十個人才能完成對海南島的有效控制——僅僅是海南一地。”
“好了,現在我們完全控制了海南島的軍事和政治。占用了九十五人,接下來我們最多還能抽出四十四……就算他五十好了。我們將依靠五十左右的人力控制住海南島上除了軍政以外的一切——包括農業,工業,商業,運輸業……所有這些方方面面。這還是不考慮性別,不考慮個人選擇,假設所有人都甘愿充當螺絲釘,而且所有人都能勝任自己的崗位,才可能達到這個標準——可是阿杰,你覺得這現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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