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翻身了!”
“快躲起來啊!”
洪禮象身材較為瘦弱,搖晃中左右難支,只能死死抱住一棵歪樹,絕望地看著稀疏樹冠不停顫抖,仿佛連野樹的內心都無法平靜。
就在洪禮象的眼神四處飄乎時,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的陳近南。
洪禮象屬于家中老來得子,與姐姐年歲差異較大,因此對陳總舵主的了解僅限于家里人的只言片語。
直到近日來朝夕相處,他自認為已經相當熟悉陳近南,確認面前的是一位光明磊落、義氣當先的人中豪杰。
但現在他所看到的,是一個神情宛如古井里幽幽透出的波光,又如古書中春秋筆法帶過的殺機,即便不言一語,也能幻見他全身精氣神凝聚的青煙。
陳近南如同執子長考的棋手,一枚棋子在手,落入棋盤卻能化為驚天殺招,似乎陳近南之前的屢屢隱忍,終于孕育出了破體的凜冽劍氣!
洪禮象目瞪口來,喉嚨卻干澀得無法出聲,只好沿著陳近南的視線看去——在視線的盡頭,是那個面如蠟紙的喇嘛客巴。
喇嘛的僧帽早已不翼而飛,正坐在無人抬動的僧駕上,兩把絕世寶劍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一手撫住膝蓋,身體隨著輕笑開始晃動,慢慢演變成了仰天狂笑。
他的聲音在地震中絲毫不聞,但那癲狂肆意的樣子卻似乎能壓過地龍翻身的狂亂,讓洪禮象毛骨悚然地感覺到,他嘴里發出的隱隱就是震撼天地的山嘯!
洪禮象揉了揉眼睛,猛然想起了古書上說到的那些以山河為棋盤、蒼生為棋子的謀士,他們一怒而諸侯懼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的面貌呢?
驚呼聲不斷響起,天崩地裂的場景只持續了幾息時間,卻已經給閩越古城中的人,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漫天霪雨與空無的幽吟,都化成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恐懼,澆滅心頭的火焰。
火把因為東倒西歪而熄滅,城中忽然陷入了讓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幾點幽光在城外飄忽不定,色澤青碧慘淡,幽幽祟祟不似人間之物。
隨著余震消弭,僧兵和鐵血少年團再次打起火把,終于照亮了四周,無聲對峙著的陳近南與客巴面容陡然一變,仿佛剛才黑暗里的行為,只是洪禮象的一場夢魘。
“陳總舵主,這盤棋也該結束了吧。”
妖僧客巴低聲說著,手里把玩著頭骨嘎巴拉碗,仿佛欣賞著一件稀世珍寶,“洪熙官和馮道長的比斗,終究是洪熙官以弱勝強高過一籌,這場算我輸了。”
他揚手一拋,宋理宗頭骨劃出一條拋物線,落在了陳近南的手中。
陳近南也不客氣,面色凝重地將嘎巴拉碗貼身收好,或許這場比試兩敗俱傷毫無意義,但這是漢人的尊嚴,是洪熙官拿命賭出來的勝利。
“如今我們兩邊都無將可用,這最后一場還比嗎?”
陳近南面帶微笑,書生般的臉上滿是意氣風發,全然看不出鋒銳之氣。
馮道德的突然介入,本來可以強行壓過陳近南和洪熙官的組合,用這張底牌謀定全局。可他卻在氣走嚴振東之后惜敗洪熙官,導致兌子完畢后全場干干凈凈,再也沒有能一錘定音的力量。
喇嘛客巴也嘆了一口氣,“陳總舵主,如你所說賭斗現在難以繼續。不如改為文斗,我們來一場‘紙上談兵’如何?”
客巴的語氣古怪,雙眼放光地看著陳近南,顯然毫無惋惜之色。
陳近南的表情也毫無波瀾。
“如何算是‘紙上談兵’!”洪禮象代替他說道,全身在顫抖著,顯然這句話已經耗盡了他的勇氣。
客巴贊許地看了年輕人一眼,沒有說話,而陳近南也沉默以對,兩人竟然在已經心照不宣了。
客巴抖擻僧袍站起,指點著四方。
“我主順治橫掃四方,八旗鐵蹄踏遍沙場,天下順逆早已無言而喻,諸如李闖張獻、弘光隆武,不過是癬疥之疾、一時之患,望風而潰而已。你們龜縮在武夷中、寄萍于池塘里,隨著浪打風摧,必望風而潰!”
客巴侃侃而談的,就是當今天下的抗清斗爭。
經歷過了四次大失敗,敵營敢于反正抗清的李成棟、金聲桓等人紛紛被殺,轟轟烈烈的七省之地也全部喪失,全天下都預料這大明回光返照已無濟于事。
反清復明到了此刻,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空響的名號。
陳近南緩緩搖頭,朗聲說道:“我大明雖弱,仍有民心;疆土雖喪,不減忠臣。當初李自成、張獻忠麾下余黨,都不愿降清屈膝,百姓更是望王師如望甘霖,更遑論延平郡王虎踞閩粵,張尚書煌言力保東南,李定國兩撅名王,軛使韃虜不得進退,如何說是淪喪!”
密宗喇嘛本就擅長論道辯經,陳近南文武雙全更是辯才無礙,兩人輪番唇槍舌劍之下,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但是空談再多,總不如實際情況能夠感同身受,于是喇嘛客巴念頭一轉,不再談論紛然惶亂的天下大勢,出言直刺如今的局面。
“陳總舵主,你說天下仍有希望歸明,但此刻的武夷山中,你們確是插翅難飛!你別忘了三省六府十一個縣的援兵已經趕到,我麾下兵力已破一千之數,更有其他府縣連夜發兵,你們區區百余人如何能抵抗?”
武林中人面面相覷,臉上逐漸頹喪,猜出了對方斬盡殺絕的指望,士氣為之一頹。
陳近南朗聲一笑,卻不當面作答,轉頭來到一位白衣紅巾的少年面前,高聲問道:“幾人!”
面前的天地會鐵血少年團成員,猛然抬頭喊道:“八人!”
陳近南點點頭,又來到另一個少年面前,“你又幾人!”
少年雙目欲裂:“一十二人!”
隨后這樣問了下去,數字少則三五、多則十數,聲音雄壯無比,少年人略顯稚嫩的嗓音仿佛要喊出血來,連清兵陣營里殺人無數的八旗甲士,都忍不住微微皺眉。
喇嘛客巴皺眉諷刺道:“你們大明虛報軍功、漂沒軍資的把戲,到現在了還不肯改掉?你就算虛增恒河沙數,就能反敗為勝了?”
但回答他的,是一柄橫空斬開地面的大刀,凜凜殺氣隨著鐵血少年團的列陣散發,刺得眉心發疼。
“虛報?”
陳近南冷聲道,“這些孩子所說的數字,都是他們家里被韃虜屠戮的血債!天地會從北到南目睹了無數慘劇,皆因滿清殘暴而起,你看到的這些少年,都是因韃虜而家破人亡的孤兒!”
百余人的鐵血少年團默不作聲,淚水卻悄悄滾落,眼底流動的是蘊藏在玄武巖之下,比巖漿還要熾熱的仇恨!
“他們不知道這里會死人嗎?不,他們都知道這是必死之局!但他們沒得選,因為他們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了身上背負的家人亡魂,才咬牙活到現在!”
“可笑啊!你們只看到鐵血少年團今日一百二十九人,卻看不到昨日血債的一千三百三十六人!那你們就更看不清明日,如同恒河沙數矢志反清的漢人!”
“你們說,我天地會如何會敗!你們滿清,又如何坐穩這神州赤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