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到馬寧兒毒血滋味的鑿齒之民,儼然開始了羽化蛻變的歷程,干癟枯皺的皮膚猛然被尖刺撐出,硅化骨骼中似乎孕育著不同尋常的東西,原地搖晃著露出惡形惡相,宛如即將撕破畫皮的厲鬼。
更可怕的是,這種狀態下的鑿齒之民更加兇暴殘虐,黑洞洞的雙眼早已干癟,卻不斷搜尋著生靈的氣味,用以饕飽它們永不滿足的血肉渴求。
“殺了我……殺了我……”
馬寧兒的神智已經失常,纏繞耳邊的妖言魔音別人聽不見,卻正在激發他心里的絕望、蠶食著他的理智。
在他的獨眼里,鑿齒之民慢慢變化成血肉壇城里喪膽奪魄的諸天邪佛,伴隨著腐骨蝕心毒汁浸泡的咕嘟聲,一口一口咬下他身體的血肉,瘋狂滋生出畸形腐爛的肌體。
洪熙官見馮道德面色糾結,袖手不愿行動,于是掀除外衣,裸著宛如精鋼錘煉的身軀,甩動衣服阻擋毒血飛濺。
他趁勢快步上蹬,踢飛鑿齒之民,手中奪命鎖喉槍飛星般探出,又刺穿兩名鑿齒之民。
馬寧兒的哀嚎聲不絕于耳,洪熙官的槍尖擦著他的要害而來,殺他已經易如反掌,然而槍柄轉動,這把銀槍猛然又身長兩寸,只扎透了他的足踝!
“起!”
槍桿彎曲到極限,猛然震地而起,把即將喪生于鑿齒之民口中的馬寧兒。從怪物群里挑飛出去,拋到了陳近南和天地會的面前。
被僥幸救出的馬寧兒身體肌膚已經殘缺不全,青黑色的肌群和結締組織清晰可見,內臟都只剩隔膜包裹,神智不清地躺在地上蠕動著。
鑿齒之民卻不會放棄到嘴的美食,立刻拋下了洪熙官飛撲而來。陳近南知道馬寧兒對妖僧極為重要,因此搶先一步揮動巨闕劍,將他籠罩在周身的劍光之中,以密不透風的劍式阻擋住鑿齒之民。
身后的鐵血少年團趁機高歌猛進,堅盾屢屢出擊,撞開了攔路的鑿齒之民與總舵主匯合。
“向南邊走,那里的兩道水門還沒被包圍!”
陳近南下達了深思已久的命令。
閩越王城南北狹長、呈東西分布,北邊是曾經雄偉壯闊的宮殿群,如今只剩下遍地殘瓦,幾個陸城門也盡成荒墟、只有南邊寬寬環繞著淌過的護城河仍未枯竭。
河道上曾經用于進出船只的水門,如今掩映在荒草萋萋中猶可辨認,淺得涉水就能進出——作為地勢低洼遠離夾谷的地方,從崖洞懸棺中涌出的鑿齒之民自然最少。
安排好后手,陳近南卻是以劍開路,前來救援洪熙官和馮道德。
“馮掌門,如今情況危急,可否以實情相告?”
長出獠牙的鑿齒之民極為兇險,馮道德身兼武當、少林兩家之長,依舊被前后夾擊得捉襟見肘,幸好拂塵功如清風明月,硬是護住了周身不失。
“總舵主,貧道來這里的緣由不方便透露。”
馮道德也不是城墻面皮,見到陳近南刻意前來支援,還是透露了一些信息。
“但你們此行計劃,早已被寫成案牘呈上清庭。這妖僧擅長蠱惑人心,揚言可以煉出千百個馬寧兒般的不死毒人,順治帝因此大力支持。”
陳近南心下一驚,這次的武夷山奇兵之計是他親手策劃,本部核心所知者不過鄭成功幕僚幾人。而作為北伐計劃的一部分,內部保密程度也是極高,對外也頂多透露給浙江張煌言、云南永歷帝。
怪不得此行處處被算計掣肘,如果馮道德所言屬實,那這次的叛徒地位一定非同凡響……
三人合兵一處,長短相攜、拳槍互佐,背靠著背一番大戰后總算是沖出了鑿齒之民的包圍,在慘淡的山霧中艱難移動著。
南邊水門沒膝而行的隊伍速度緩慢,妖僧獰笑著誦經走來,大地也慢慢搖晃了起來……
…………
地震又開始的時候,江聞早有準備地跳到空曠處,緊盯著山麓石木滾落的痕跡,生怕被泥石流給活埋在這里。
但長頭發的怪人不急不躁地走著,詭異非常:“少年家,不要這么大驚小怪嘛。”
江聞看著地面上越來越多的裂痕,恨不得飛離這個鬼地方,等他看見山麓土地崩析,塌陷出一個深深的坑洞之后,才往里面看了一眼。
地洞里幽深曲折,泥土中卻掩埋著生銹的甲胄尸骨,串聯犀皮硬甲的絲線都已經爛盡。這些尸體卻還沒蛻盡,依靠濕潤的土壤保持,暗褐色皮膚還有些許彈性。
隨著裂縫慢慢擴大,上百人的埋尸坑慢慢顯露出來,不知朝代的披甲武士配著青銅短劍,橫七豎八地相互枕藉著悄然被埋葬,卻全都站著緊挨,密密麻麻。
“大師,你來看看這個——你確定不需要緊張?這死的人都夠一個連了吧!”
怪人有些滑稽地蹦跳著過來,只看了一眼就口氣平淡地說道:“普普通通。你長這么大沒見過埋死人哦?”
“沒見過!能這么闊氣死一溜的、我是真沒見過!”
江聞斬釘截鐵地回答道,“而且埋死人哪有站著埋的!”
怪人撩起臭哄哄的頭發,撇嘴看了一眼。
“這些都是閩越國當初的武士,不知道為什么被埋在這里。你這是少見多怪,藏經有云先人豎著葬,后人一定棒。”
江聞知道,首先這話絕對不是郭璞說的,否則郭璞就不是是一個風水堪輿家,而是搞笑行為藝術家。
其次他說這些人是閩越國武士,很有可能是真的。
當年在楚國破越之后,越人遺民逃入閩中驅趕走了原先的濮人、僰人,建立了閩越王國,肯定擁有越國最強的劍士軍團,這些先秦風格的武器甲胄、配飾發型也能夠從旁證明。
但到了西漢武帝滅閩越的時候,沒見到橫絕一時的越國劍士,卻只碰見了詭異出沒的鑿齒之民。
自閩越建國起,前后數代神秘無比,閩越王也世系不詳。
根據漢書·嚴助傳記載,閩越王郢進犯東甌國的時候,淮南王劉安曾向漢廷上表,內有一句:“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可見在此期間可能有一位名叫“甲”的閩越王。
但這些不被記載的閩越王,臨近的淮南都不曾聽聞清楚,王系以過快的速度更替著,相互誅伐著于蠻荒之地神秘消亡。
這事的后續,有閩越國將國都從沿海冶城,遷到武夷群山深處的東冶的怪異行徑;還有吳王劉濞的兒子劉駒蠱惑閩越王郢,其弟馀善殺之復叛,最后又被繇王居股、建成侯敖密謀誅殺的自我毀滅。
更有大漢橫海將軍以海路渡來,打破了閩越王國自絕于深山的想法。據說閩越人獻城出降時,城里枯骨滿地,城破狼藉,出迎的滿是出生就白發黃眼的畸形兒。
一脈相承的反復橫跳、一脈相承的狂妄自大、一脈相承的荒誕絕倫,以至于閩越遺民絲毫不顧念故里,毅然決然地接受遷徙前往江淮兩湖……
面前的怪人一路上答非所問,如今神神秘秘地笑著,仿佛在和墓穴里的尸骸問好。他臉上的每一根皺紋,似乎都懸著那些遺失在歷史迷霧里,永遠沉沒不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