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雨逐漸轉入淅淅瀝瀝,敲擊在竹葉樹枝上,隨著寒風斜起、暮陽輕照,以至于有幾分明霰散落的模樣。
茶寮中寥寥數人終于都有了要走的意思。方才江聞和徒弟們說話,另外幾個江湖人士也絲毫沒有窺探的想法,只當是個山野道士帶著徒弟出門化緣。
武夷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和尚道士了。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出家之人,但凡躲在這化外深山之地、不剃頭不臣朝的,最終都會是無家之人。
隨著他們起身,老葉也露出了老實笑容,準備前去收拾桌子。
“店家,我且問你個事。”
其中一位形容落拓的江湖中人,排出六文錢在桌上,用左掌輕輕壓住,低聲問道,“前方是什么地界?”
老葉渾不在意,自然地忽略了銅錢,先收起了幾個茶碗,又用搭在身上的抹布擦干凈桌子,才笑著說道:“前面是下梅鎮,遠近必經的商道要地,幾位客官不正是要去哪里的嗎?”
江湖中人見他口齒流利、思維清晰,和衰老的外表并不相稱,這才移開擋錢的手,繼續問道。
“那我問問你,這下梅鎮上誰最能打?”
對方終于露出了笑容,飽經風霜的臉上,卻帶著一股躍躍欲試的神情。
“客官說笑了,這要看和誰打咯,我一個鄉下人說的哪里會準。”
對方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無妨,你就說看看誰最能打——難不成在你眼里,鎮上就沒有能打的嗎?”
對方又追問了幾次,老葉低著頭收起銅錢,臉上還是掛著憨厚如老農的笑容,終于熟練無比地回答道。
“當然是百煉武館的羅師傅了,難道我啊?”
說完這句,老葉和江聞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只有凝蝶看見了這一幕,小臉上猛然露出恍然。
“師父,原來是你……”
江聞連忙捂住她的嘴。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啊。”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江聞這個茶寮扼守在武夷山至下梅鎮的商道正中,要不是靠他日復一日地為羅師傅傳揚著威名,哪里會有他下梅鎮武館第一的名頭?
江聞在江湖上打滾了這些年,也早就摸清了一些門道,名氣不僅可以靠打出來,也可以靠維護出來。像羅師傅這樣心胸開闊、廣結善緣的人物,即便天天被踢館,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說他武功不行。
一開始,告訴江聞這個道理的人言之鑿鑿,他還覺得對方是扯淡,哪有打輸了還吹捧對方的道理。
可慢慢地,江聞發現這些打贏羅師傅的人,往往都會跟別人吹噓羅師傅果然武功精湛、名不虛傳,幸好自己更勝一籌。
甚至還有一些本就徒具虛名的人,見到羅師傅也擺開架子真要切磋,兩人瞬間樂樂呵呵地抱拳拱手、約定改日再戰,互相成全了對方名聲。
就這樣打著打著,羅師傅竟然維持了五五對半的戰績,甚至鎮上有了羅師傅一個月與人接連大戰二十一場,只因體力不支才惜敗的故事,讓他的武館地位更加尊崇了。
這位友人正好在福州城中,江聞這次便是要順路去探望一二,看看他口中的江湖生意是不是被他料定無疑,真的越做越紅火了。
做定打算的江聞師徒回到了山上,各自回房間美美睡了一覺,專心準備起來遠行的東西。
首先是簡單的換洗衣物被褥,分別打包捆扎好,罩上一層灰布,一路上風餐露宿可少不了它們的陪伴。隨后又買了幾人三天的口糧,在到達下一個鎮子之前,總不能餓著肚子趕路。
其中傳授凝蝶玉蜂針耽誤了一些時間,主要是玉蜂針的制作比較麻煩,必須按照六成黃金、四成精鋼的比例打造,因黃金沉重,才能在輕盈中投擲及遠。
“凝蝶,你可一定要保管好啊!”
江聞心疼萬分地將三根玉蜂針交到她手里,“雖然這三根玉蜂針,不會有什么召喚蒙面獨臂大哥哥的功效,但你要是弄丟了,本門的財產可就損失殆盡了!”
傅凝蝶欣喜地接過三根精細的暗器,笑嘻嘻地簪在了頭發上,然后豪氣萬分地對師父說:“師父放心吧,我一定藏好不被發現!”
林朝英所創的玉蜂針不重腕力拋擲,主要依靠蜂毒的隱秘,再以獨門手法的輕捷扔出,刺傷對手造成持續不斷的麻痹疼痛,可惜對反應極快、內力深厚的高手效果不好。
傳授小石頭亢龍有悔就就簡單得多,江聞先是找了一棵樹練給他看,見他一臉迷惑的沼躍魚表情,就干脆拿他來練招。
結果挨了幾下打之后,小石頭還真的開始學習屈腿彎臂、劃圈推掌,將亢龍有悔模仿得有模有樣,讓江聞不禁感嘆除了世界三大表演體系,竟然連武學體系中都有體驗派的存在!
下次或許可以用獨孤九劍削他?
在這幾天里,江聞還從升真洞船棺里取出了封存的禁物,把包括妖神僧客巴人皮唐卡、《殊魁圖贊箋》、《峋嶁升仙書》、理宗頭骨嘎巴拉碗、鎏金青銅羽人匣等等打包帶走,防止被白蓮教竊取。
兩把時隔千年依然鋒利異常的寶劍,也被江聞帶在了身上。
越國青銅古劍以漆木劍鞘容納,佩在左側腰間,右手隨手就能抽出。高祖斬蛇白玉劍佩背在背后,以元化子那兒順來的雙鶴桃木法劍劍鞘盛之。
這把白玉劍揮舞時隱隱有龍吟聲,分金斷玉不在話下,江聞總覺得這把劍有異常,卻苦于不是什么評劍鑄劍的名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此也打算進城找行家看看。
交代好老葉和四個石獅子看家、又和元化子揮別后,武夷派四人就正式出發了。
這趟路程,幾人于乙亥日出發,甲午日抵達,前后共計整二十天,終于走完了武夷山到福州城,這盤曲迂遠的五百里路。
風餐露宿下來,江聞的幾個徒弟都瘦了一圈,路上難免沾上風土與塵霧,更是讓他們臟得跟泥猴一樣,大家一臉迷茫地站在福州城的西門前面發呆,仿佛人生都是灰色的。
這趟途經閩清縣時,因為閩江支流洪災泛濫,他們被困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還以為這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城中的白馬河緩緩流淌,波光里還能看見遠處泛舟湖上的游人,迎仙門外的白馬河畔更是遍植柳樹,排闥著隨風擺蕩,景色宜人,三三兩兩的游人正步行過一座精致的小橋,遠眺著一派湖光山色。
江聞抹了一把臉,終于從懷疑人生的狀態里走了出來,朝著一個方向再次邁步。
“凝蝶快走呀,到前面就能吃熱飯洗熱水澡了!”
江聞鼓舞著凝蝶的士氣,小姑娘卻猶豫著看著眼前高大的府宅,游移不定地想到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
“師父……他們能讓我們進去嗎?”
那是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左右兩個石壇中各豎一個旗桿,兩丈來高的杄頂飄揚著兩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黃色絲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門中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江聞自信地笑道:“行走江湖最講義氣二字,而最好的地方就是武館和鏢局,咱們武夷派在鏢局落腳有什么問題?”
說罷昂首挺胸地跨入了其中,姿態怡然自得,小石頭和洪文定默不作聲地跟著進去。
凝蝶這才跟在小石頭、洪文定的身后走著,臨進門前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建筑。
只見此時的西北風呼嘯得凜凜有聲,門前的旗子隨風招展,那頭雄獅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繡著四個黃字。
福威鏢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