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你看書網,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167章尤眚以掩德
嚴詠春和袁紫衣剛從迷惑恍惚中驚醒,就毫不猶豫地沖向屋外。
她們只見到一團黑漆漆的東西沖天而去,在空中發出的聲響極大,猶如萬千廣廈一道崩塌,萬馬齊鳴散落出塵埃萬丈,星火飄忽后徹底遮蔽了月夜。
而此時的江聞正蹲在方才異物盤踞的怪木底下,在那里發現了一塊年代久遠的碑記。石碑被人刻意砸碎倒放,只有幾塊較為完整的石體還鏨刻著文字,東拼西湊后還能看出“扶胥”二字。
“江掌門,你沒事吧?”
嚴詠春上前關切地問道。
“沒事,像這種程度的擾亂我已經習慣了。”
江聞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碎石全沒有起身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們過來看我發現的好東西——看來章丘崗村原本不叫這個名字。”
袁紫衣沒好氣地看著他:“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看什么石頭呀。”
“你……你認得剛才的東西?”
袁紫衣有些毛骨悚然,便將求助問詢的眼神第一時間投向了江聞,隨后才猜到江聞平靜神色中的深層含義。
三兩天的相處下來,她已經能夠判斷江聞行動的涵義——他表情神態越是放松自然,就越代表著事情嚴峻,可若他表現的一本正經,下一刻往往會做出一些荒誕不羈的行為來。
“二位姑娘,眼前東西來歷不明,可淵源早已遍貫史籍,就算是我早有搜尋,眼下一時半會兒也不能說清楚。”
江聞望向四周的凄風冷雨、寒林黑棺,緩緩說道,“不如我們慢慢移步江邊,我再慢慢解釋這東西的來歷。”
章丘崗村與江灣水口只有半里之遙,三人沿著山路穿過莽林,就又來到了一處格外開闊的海天之所,船老大所纜系綠眉鳥船正在隨著波浪起伏不定——海底浮尸、村中黑眚,前后兩事間隔不過片刻,卻已經恍如隔世。
回望著村中燈火闌珊,江聞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顧左右言他說起了其他事。
“嚴姑娘,聽說洪熙官臨走前曾經來找過你,他有沒有提到過要去哪里?”
“原來你還在找南少林的下落。”
袁紫衣做出恍然大悟的動作,然后也轉頭看向了嚴詠春,“嚴姊姊,就這事他這幾天反反復復問我,我都快被煩死了。”
江聞義正嚴辭地說道:“我明明就問了三次,可你每次回答都不一樣,這難不成還要怪我理解能力不行咯?”
袁紫衣不滿地說道:“我明明說的都一樣,一定是你自己聽岔了!”
江聞斜眼看著她,也不知道袁紫衣有什么底氣如此自信,她自己一會兒猜說南少林去了廣西,一會兒又說南少林是坐船從海上走的,難不成這南少林的人看的是佛教世界地圖,打算繞著南瞻部洲一圈到廣西嗎?
見兩人爭執不下,嚴詠春這才嘆著氣,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隨著兩人前來,她連日來巨大的精神壓力這才得到緩解,嚴詠春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心安理得地顯露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情緒。
“江掌門,洪大俠和紅豆姑娘臨走前確實來找過我,他們說廣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還勸我也速速離開。”
江聞聽罷,心中卻是不以為然。如今的全天下哪里不算是非之地,如果連這樣的渾水都不敢趟,南少林的氣數也多半要滅亡了。
從嚴詠春的口中,江聞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是南少林殘余幾個頂尖高手的去向——和良莠不齊的門人徒弟相比,這些人才算得上是南少林的不壞金身。
幸好專心行走江湖的嚴詠春,比起心不在焉的袁紫衣多留心關注了許多消息,她隨即便告訴江聞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在江聞到來前的一個月,南少林余黨就在這廣州城中與清庭武林勢力連番惡斗,他們靠著禪宗人脈占據著光孝寺左右,斗得是波詭云譎,尚可喜據說就是因此情況,才請求朝廷派出大內高手前來襄助,隨后更搬來了武當派的各路高手。
惡斗發展到高潮,以至城中人人都知道南少林有四大高手。
高手中毫無疑問的第一是方丈至善禪師,拳術佛法人人稱贊,其二是雞婆大師,瘋瘋癲癲武功高強,其三是三德和尚,桃李滿門一呼百應,最后一人是朝廷欽犯洪熙官,據說從北到南殺人如麻,與他為敵便只有死路一條。
可問題,還真就從這四人身上出現。
至善禪師在南少林大火中受傷頗重,閉關療養罕見外客。但就在數周前,原先偶有露面的南少林主持至善禪師,忽然就徹底不見了蹤影,有人說他深夜帶著一批佛法高僧出城,走在平野中驀然地消失不見。
主心骨的突然消失,讓城中眾人無不好奇,可偏偏力挽大局的三德和尚只字未提主持去向,各路人馬也只能加派弟子搜尋,一時間城中喧囂為之一熄。
再然后,南少林三十六房中說一不二的三德和尚帶著核心弟子消失不見,雞婆大師也忽然急急忙忙乘船往北走。這樣再算上主動與嚴詠春道別的洪熙官,南少林四大高手可以確定,此時是一個都不剩,隨后廣州城中的南少林門人星散而去,形勢場面讓人更加捉摸不透。
對于這件事,有人說是南少林憂心武當派的實力,主動選擇避其鋒芒,也有人說是南少林本著江湖道義,刻意避開駱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宴,可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誰也不知道南少林在想什么。
讓江聞奇怪的是,廣州城中的武林人士傳出這個說法,分明是把駱老英雄和武當派這個武林的泰山北斗并舉,放到了同樣的鎮壓黑白兩道的高度之上。可試問孤身一人的江湖前輩,怎么能和高手輩出的武當派相比呢?
可惜嚴詠春初來乍到,還沒打聽出這位駱老英雄的出身來歷,也不清楚他為何如此受人敬仰,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袁紫衣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因位和江聞剛才的斗嘴,還在置氣不肯開口。
“看來這金盆洗手宴,我還真得走上一遭了。”
江聞摸了摸懷中藏著的請帖,本著不要把簡單事情復雜化的想法,決定親眼去看看傳聞中能鎮住廣州城黑白兩道的駱元通。
“江道長,你問了這么久也該告訴我們,剛才村里的是什么了吧?”
袁紫衣見兩人相談許久,忍不住出言發問,談論起了剛才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事物。
“黑眚,我焉能不認識?那就是你們剛才看到的守尸鬼,也難為嚴姑娘你們能撐到現在。”
江聞面色詭異地看著海天之際,高祖斬蛇白玉劍緊握在手中,眼里精芒熠熠,卻連一絲視線都不敢轉移,袁紫衣也盯著江聞,等著他更詳細的介紹。
良久之后,江聞滄浪一聲收劍入鞘,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列子》謂南海之底有歸墟,歸墟之間飄流五山,其后龍伯釣鰲,更有大椿鯤鵬,世豈知有此物哉?不過是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聽不懂。”
見袁紫衣老老實實地說道,江聞才又嘆了一口氣,繼續解釋道。
“你們說,人類原本哪能知道這些呢?還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過那里,親眼看到了,伯益聽說了它們于是給他們命名,夷堅又聽說了這些故事把它們寫了下來,如此代代流傳,才能知曉這些存在那萬分之一的真貌……”
天下豈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圣人,也得一步一步腳踏實地認識這個世界,曾經對明清江湖茫然無知的江聞,也是在某些契機的引領之下,才慢慢掀開這個真實世界令人驚駭的一角。
而黑眚的存在,就是江聞對夷希之物存在探尋的肇始,當史書中言之不詳的東西,出現在江聞持之以恒的探索追尋中,哪怕是幽海中展露的一鱗半爪,都能讓他在午夜夢回中愕然驚醒。
“二位姑娘,我接下來要說的東西,可能會有些驚世駭俗。我早該猜到武夷山上有東西盯上你們了,早點準備總是好的。”
江聞背對著她們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說著,“你們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后這些東西或許就會像糾纏我一樣,在山重水復之間與你們不斷遭遇,追逐撲咬在你們的身后。”
江聞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可嚴詠春和袁紫衣卻突然察覺到一種壓抑而沉悶的氣息,就像是塵封千年的書肆被重新開啟,知識的磅礴與塵土的晦澀撲面而來,化成一道滾滾彌漫的洪流。
“我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
“如果你們還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穩穩地睡著,忽然睜眼一看,床邊‘坐著’一團朦朧的氣體,猶如戲臺上陰森的青衣正等候著你們驚悸的呼喊。”
“所以你們做好準備,知道這些常人根本不應當聽聞的知識了嗎……”
武夷山之陽在唐時起就多書肆,宋、元、明刻書業更是極盛,世稱“建本”,市面上流傳的書籍,基本都能在這里找到,堪稱雕版刊印的勝地,故而元化子在道觀積攢下了無數典籍孤本,最后都便宜了借住觀中、百無聊賴的江聞。
方才說過“夷堅作志”的典故,江聞最喜歡的就是這些狐妖尸鬼的雜談,其中就有宋人洪邁寫下了數卷《夷堅志》,其中記滿怪誕不經的神怪之說,而金人元好問借此名義繼續記載,《續夷堅志》也隨后誕生,之后歷代都有人集合成冊。
就跟追著連載一樣,江聞百無聊賴地翻看夷堅志的系列文集,而江聞第一次見到黑眚的記載,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堅續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聞夷堅續志》中。
這本書不題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堅志》的口吻寫就,卷一開篇即書“大元昌運,國朝肇造區宇,奄有四方”,為元人語氣,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續貂之作,而上面沒頭沒尾地寫著一件怪事。
“大觀間,漸晝見。政和元年以后,大作,每得人語聲則出。先若列屋摧倒之聲,其形厪丈余,仿佛如龜,金眼,行動硁硁有聲。黑氣蒙之,不大了了,氣之所及,腥雨四灑,兵刃皆不能施。”
這段故事很短小,夾雜在該書警戒報應、神仙精怪、物異夢兆諸多之間,并不能夠引人注目,說的是徽宗時期宮里的黑氣傳聞,更像是一則時代久遠的禁闈傳聞,看上去不過是深宮寂寞女子和心理陰暗的宦官們編造出來,借以排遣無聊的故事。
然而此事并非孤例,隨著江聞陸陸續續的翻書,很快就從字里行間找到了更多類似詭異痕跡的真身。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記載,宋神宗元豐末年,皇上寢殿的檐角出現了黑眚,目擊者甚眾,不久后,神宗晏駕歸天;接下來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現,仿佛某種征兆似的,宋哲宗也隨之駕崩了。
從宋代記載來看,這種名為黑眚的存在就這樣在宋宮時隱時現,盤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徹底消失。而恰巧是對黑眚習以為常的宋徽宗時期,靖康二年女真鐵騎將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兒子欽宗淪為階下囚,北宋旋為金國殄滅。
這則后來看到的信息,無形中印證了宮闈秘聞中的一件怪事,這讓江聞有些疑惑,不自覺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更有一種屬于武者的冥冥直覺在指引,催促著他要繼續探究。
就這樣,江聞在惶恐不安中憑借著察覺到的線索,和冥冥之中一樣一點靈悟,開始了連篇累牘的窮追不舍,從那天起夜以繼日地搜尋著世界背后存在的線索。
果然他很快發現,就在在北宋皇宮中出現黑眚期間,距離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陽城,也發生了黑色異物將小兒剺割傷亡的事件,怪狀與黑眚十分相似。
《宋史》記錄道,宋徽宗宣和二年春夏之際,洛陽有物黑色如人形,沒有臉孔,常常出入人家吞食小兒。此時洛陽城一片恐慌,當時雖值炎熱的盛暑,家家戶戶竟不敢開門通風,生怕為此物潛入。
文獻斷斷續續,黑眚的妖影籠罩洛陽竟長達五年之久,直到宣和七年,仍有幼童為黑色不明妖物所殺,并且留下了一段令人十分駭然的記載。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獸,夜出晝隱。一民夜坐檐下,正見獸入其家,揮杖痛擊之,聲絕而仆,取燭視之,乃幼女臥于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陽為金虜所陷。
從開門見到黑獸,到揮杖痛擊仆地,再到幼女臥底死去,這一連串的動作書中描述得非常細膩連貫,江聞甚至懷疑是作者從洛陽衙門的人命案宗里,原封不動地直接摘取出來的。
人類最古老的而最強烈的情緒是恐懼,最古老而最強烈的恐懼則是未知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乘坐著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時間長河,緩緩來到了江聞的面前。
恍惚間,江聞甚至能看見起千百年前的某個夏日,那個坐在屋檐下乘涼的平民。
他忽然聽見屋外叫囂沸揚起某種“怪物”的蹤跡正在逼近,就在此時,他眼中尋常平靜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絲虛假,仿佛是自欺欺人般的一葉障目,有種煩躁讓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腳邊,他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某種未知的力量就這樣從傳說故事中走出,真真實實出現在他身邊,緊挨著只剩一墻之隔。
坊間信誓旦旦流傳著吞噬生命的故事,讓他的呼吸心跳開始紊亂,眼中清明終于如泡影碎開,蒸發在嫉妒升溫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懼如巖漿般沸騰,然后瞬間將達到頂點,依靠顫動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處可疑的地方,最后他終于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進屋里,來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兒身后……
江聞懷疑,這位勇斗入戶黑獸的平民揮杖親手格斃的東西,本來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兒,一切的起因都來自于他忽然間的恐懼與幻覺,都源自于夷怪黑眚那離奇怪異的影響!
他慢慢發現,黑眚的出現常常伴隨著重大天災人禍,故而在對于“異象”特別敏感的時代,這樣的征應規律很容易引起觀察者的注意,繼而錄入各地章表、筆記、方志和歷書,影響力得以不斷擴大,也給江聞留下線索。
于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幾個篤信命運預言的時代里。《說文解字》對字的注解之一是,也就是眼睛里長了異物,以致于看不清東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這種解釋對于黑眚之同樣適用,說到底兩千年來,沒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確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卻是清晰可見的,更極有可能曾經一度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憲宗時期,黑眚不但曾經出現,還一度成為震驚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七月九日,京城開始傳出妖眚鬧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隨后鬧到連朝會大典上都出現詭狀。
那天早朝之時,先是黑影鋪天蓋地而來,隨后的東班文官隊列中突然傳出盔甲撞擊之聲,甲葉碰撞清晰無比,仿佛有一支看不見的軍隊在殺氣騰騰地整裝行進,莊嚴的華蓋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要知道自古私藏鎧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隊伍里,更不會有內穿甲胄的情況出現,奉天門侍衛持刀趕來都驚嘩不已,文武百官亂作一團,唯有明憲宗假裝鎮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見,可其實他內心已經驚懼異常,若非太監懷恩攙扶,幾乎都要站不起來了!
成化十二年的這次黑眚事件使得整個京城徹底陷入了一片混亂,詭異黑影讓京城從上到下人心惶惶,驚駭不安的京城居民四散奔逃,乃至于流傳祀奉起了一些名諱都不曾見諸記載的神明。
明憲宗不放心于此事,遂命宮中太監汪直徹查黑眚事件。
汪直發現宮中道士李子龍經常會跑到萬歲山等附近查看,便斷定李子龍有可能要刺殺皇帝。他“不負”皇帝厚望,查出了江湖方士李子龍勾結宮中太監韋舍,私自進入大內操縱黑眚的“陰謀”,隨之將二人誅殺。
再往后,安全感匱乏的明憲宗夜夜噩夢,總覺得殿宇之間環繞著什么晦暗的東西,于是他決定繼續支持太監們調查,調查范圍也一再擴大,從最初的靈異現象,到后來臣民間一切可疑跡象,至乎斗毆詈罵,爭雞縱犬的瑣事,都納入了伺察之列。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憲宗干脆以這批太監為班底,于東廠和錦衣衛之外增設新的特務機構,專一刺探臣民隱私。該機構逾越律法,屢興大獄,無數朝廷要員遭到羅織陷構,朝綱為之紊亂,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不知不覺之中,這種黑色的妖物,已經影響了中國歷史進程。
因查找到線索而一身冷汗的江聞繼續搜尋,從單純的靈異怪談中抽出,繼續關注起了政治事件,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早于徽宗時起的妖異頻生,幾十年前那一夜的沸騰叫囂,集體恐懼的種子似乎就是從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萬千黎民的心中。
而從瘋山怖海現世的那天起,城中平民聚族環坐,叫噪達曙的無奈行為,就成了人們在恐懼面前最后的蒼白無力抗爭,更不要說六扇門招募而來,因為此事慘死的一百二十七名各派武林人士,他們是如何沉淪在當夜絕望恐懼的瘋狂追逐之中……
可江聞繼續往上追溯,不知不覺還發現了許多堪稱可疑的描述,也將事情和黑眚隱隱聯系在了一起,江聞不由得繼續思索,這么離奇詭異的東西不可能毫無征兆地出現,更不可能毫無痕跡地流傳于世。
事物的研究總是從具體到抽象,江聞也繼續超脫時代自身的載體,把精力投入某種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認為或許翻閱更多的史籍,就能從的黑眚定義的線索中,找到黑眚出現的根源。
感謝書同文車同軌,要說記載著一切信息最穩定守序的憑據,或許還是漢典辭海之中,人們對“眚”字認識的鮮明變化。
江聞查到“眚”字初見于先秦時代,《春秋左傳正義》記:“非日月之眚不鼓”。這是說除非發生“日蝕”一類的特異天象,一般情況下不能擊鼓。在這里,眚似乎只是一種異常天文現象,對此吳國杜預校注古書時也在下面注著,“眚,猶災也,月侵日為眚”。
可到了漢代五行家解釋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災禍時,明確提到由而生的、由而生的、由而生的、由而生的、還有由而生的。
然而在具體的描述中,《漢書·五行志》就只記載了:“厥罰恒寒,厥極貧,時則有黑眚、黑祥”的說法,此時只提到黑眚,剩下的幾種顏色要到南北朝時代,才有了“白眚”“青眚”“黃眚”和“赤眚”的明確記載,都是類似黑眚的奇怪迷霧氣團。
這顯然黑眚的誕生要早已另外幾樣,而漢代五行家的說法,大概率參雜了最愛仿古造假的魏晉人士的加工。
這時候從時間線索來看,江聞把黑眚最早的出現時間,基本確定于兩漢之間——因為在東漢時期明確有所記載,可能是史官基于對宮廷淫穢的憎惡,讓“眚”首次以一種怨毒之氣的化身出現,此時也恰好是個篤信命運預言的時代。
這怪異的時間線讓江聞開始懷疑,黑眚的誕生可能遠沒有牠的同類那樣悠久,《漢書》最終成于東漢班固之手,時間定格在東漢初年,因此黑眚的誕生時間,極可能就該被鎖定在西漢末年到東漢初這段符異頻出的時代。
至少東漢桓靈帝時期劉瑜的奏章已經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詞,毫不擔心皇帝會看不懂。當時居高職、德才超群的劉瑜給桓帝上了一篇陳事奏章,文中寫道:“及常侍、黃門,亦廣妻娶。怨毒之氣,結成妖眚。”
此時黑眚對應的記錄,最清晰可證的是在漢代史書《東觀漢記》中,靈帝光和元年六月丁丑,有黑氣“墮所御溫德殿庭中,如車蓋隆起,奮迅五色,有頭,體長十余丈,形貌似龍”。
按理說在遍布讖緯祥異的兩漢之間,類似黑眚的故事不怎么出眾,畢竟天人感應之說盛行于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歸諸于天子過錯,因而這個說法并不存在出格犯忌諱的嫌疑。
吊詭之處在于一個細節。
那是在桓帝死后,靈帝即位,大將軍竇武與劉瑜等共同策劃誅殺宦官,行動失敗兩人被殺。可面對當初政敵的落敗,宦官偏偏沒有急著為自己辯解,卻一口咬定他所說研究的皆是“訛言妖論”,莫名其妙地要求把劉瑜的著作通通燒掉,不留一絲痕跡于世上。
而更讓江聞無法忽視的是,在經歷了武夷山架壑升仙宴,知曉了漢哀帝元壽年間離奇詭怪的行西王母籌事件原委后,江聞已經無法自抑地要將夷怪黑眚出現的契機,聯系在某個蛻化成玉中胚卵、眉睫卻尤能盈動的天子身上。
這里面太多相似,太多巧合了。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樣,漢哀帝時期的行西王母籌事件,有著同樣的擊鼓號呼、相對驚恐,有著同樣的通宵聚坐、秉燭達旦,也有著同樣的無故自驚、城中大亂,太多太多線索都指向同一處,不同的只有當初“博弈歌舞”的狂熱,后來只剩下“持籌相驚”的惶恐。
這就仿佛去蕪存菁般,人們已經剝除了一切的臆想、祈愿、哀禱、燔祭,只留下對某個不化磐石般的存在那赤裸到亙古不化的永恒惡意,徹徹底底的忌憚畏懼……
江聞甚至隱隱猜測,或許十常侍膽戰心驚地想要毀滅劉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為在黑眚這個存在面前,他們已經從漢宮府庫中隱秘流傳的晦澀典籍里,知道了一些本不應該他們知道的事情,而當時記載著這些事情的簡書,很可能就出自于當初漢哀帝宮中太監們,那顫抖戰栗的持刀之手、倉惶之心的鐫刻!
就這樣細細翻看史料,江聞才赫然發現從漢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際,黑眚的陰影似乎籠罩了中華文明將近兩千年的歷史。北到河北,南到廣東,下至民間,上至宮廷,無數人因為遭遇這神秘的氣團而離奇喪命,更有無數人曾切身感受過如明憲宗那驚悚欲絕的懼怖。
“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但如今躲進南海古廟確實是村民對抗恐懼的最好方式,停尸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郁結散盡,也是化解懼怖的有效辦法。”
江聞沒有轉頭過,他并不在意兩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當作自言自語也無不可,就像他并不打算告訴嚴詠春和袁紫衣,像黑眚這樣的存在,已經是諸多夷怪希祇中最最無害的一類了。
“我看布下神人守戶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這一關。唯獨是安安靜靜躺在棺材里的尸體,能告訴他們一切都已經過去,也沒有死者會回來復仇索命。”
“所以我們可以回去了,告訴他們怨氣已散,告訴他們守尸鬼已經不見了蹤影,去告訴他們章丘崗村也罷、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卻的東西,都可以徹徹底底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