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怪樹參天,夜梟躲在枝頭險惡地叫囂,白日里綠樹濃蔭的小道,一到晚上就竟然會變成月影下的一片濃墨,徹底遮住眼前視界,只剩一條似乎無線蔓延的泥徑,導向不可知測的盡頭。
江聞是在深夜閑逛時,被一道黑衣身影吸引而來的,像這樣鬼鬼祟祟、目的不明的人出現在下梅鎮上,對江聞來說是自然禍非福,不得不跟蹤打探一番。
可誰知沿著小路與腳印尾隨,慢慢竟然跟丟了蹤影,就像是身影變淡變輕,直至泡沫般破碎在了空氣里。
細細想來在他隱居武夷山的這幾年,江湖上雪泥鴻爪傳來的消息,往往帶著令人看不透的奇詭之處,除了逐漸流傳出一些讓人充滿既視感的事跡,更是傳聞出有無狀不明的事情在涌動,儼然和幾年前初到時隱隱不同了。
這些江湖上云譎波詭,頻頻傳出怪誕的消息,諸如某個武林中人練武多年某日忽神智癲狂、有人吞下靈芝仙草后鉆入深山化為猿猴、挖掘出的武林寶藏里只有一具頭角崢嶸的不明尸骨,而慘死多年的高人薄棺里則布滿了以爪牙刻畫的恐怖痕跡……
這已經不僅是讓人看不懂,而是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即便以江聞自詡無所不通的閱歷,也無法窺破此中古怪。
隨著道路終于走盡,細斜于眼前的枝杈驟然消失,顯露出一處破碎狼藉的廢墟。
江聞也不知道下梅古鎮邊上,竟然會有這么陰森晦暗、幽避外人的建筑群,入眼盡是低矮房屋與歪斜枝杈交相掩映,也難怪趙家滅門慘禍過了好幾天才被發現。
“似乎就是在這里消失的?”
江聞蹲下身去細細檢查泥土痕跡,發現腳印正是在荒宅門前徹底散去,毫無征兆地就消失在了他的追索之中。
幾天前被滅門的趙家,原本就住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房子里,可見家境并不寬裕。這間主屋已然是歪歪斜斜,兩側卻又搭蓋了低矮的豬圈與灶臺,更讓人覺得像是相互攙扶的耄耋老人,隨時都有可能倒下,而泥土中飄散的濃重土味、殘渣餿味、豬圈臭味,則讓令人不快的感觸進一步放大,幾乎一刻也不愿意停留——而屋后不遠處,就是條彎彎曲曲的上山之路。
可沒想到江聞卻神色如常,隨手撕扯去官府留下的封條,昂首邁步后低頭鉆進了低矮的主屋中。
“老兄,你引我來這兒未免也太過寒酸了。”
江聞見破房子里空無一物,連個像樣的桌椅都沒剩下,索性坐在了主屋正中對空氣自言自語,“不過你不出現也沒事,我就在這里熬一夜,看你能不能耐得住性子,被耽誤整夜的時間。”
黑衣人的出現太過蹊蹺,江聞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有意為之,此時偏偏就不按對方的套路出牌,踏進這座滅門兇宅便寸步不離。
可是漫漫長夜畢竟太過無聊,江聞無法在這里入睡,又不知道黑衣人什么時候才愿意現身,于是索性四下觀察了起來,沒想到這一摸索,還真讓他發現了一些端倪。
江聞此時所坐的位置,看似只是雜物亂堆的角落,可仔細翻找后竟是一處坍塌的土炕,瓦礫間還混雜有鋪蓋稻草的痕跡,只是被人雜碎掀翻,就連床板支架都被人敲碎,故此變成了眼下的亂作一團。
“這是趙家五口的睡炕,官府當天見腐尸橫陳其上,應該是懷疑炕下還有藏尸,才會翻這么個底朝天,不過顯然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這里率先被官府懷疑,若是有線索藏匿自然不會輕易廢棄,江聞俯下身去將視線與炕沿平齊,發現土墻凹凸不平的表面,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摳痕。
“嗯……看來這里就是第一案發現場,趙家五口臨死前就躺在這里,可能是有劇痛襲來,他們下意識地以手指甲在墻上留下痕跡,隨后很快就沒了動靜。”
這戶趙家死得悄無聲息,也和他們孤僻伶仃有關。他們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他們是從武夷大山里前宋遺民后代,也有人說他們祖上來到武夷山的時間,比下梅古鎮建立時間都要早。總而言之就是因為勇悍粗鄙、相貌丑陋,自成一派地不怎么與鎮上往來,只懂耕著這里的幾傾薄田。
江聞皺眉思索還原著案發當夜的場景,想象著當時老少五口是如何在上面掙扎扭動,慢慢失去生機,卻忽然眼前一亮。
“嗯,等一下……這是什么東西……”
他的視線上下飄忽,猛然捕捉到墻上遺留的一處深陷凹痕,原本隱藏在墻里不易察覺,只有以手指摸索才能發現蹤跡,更是與其他的外放型抓痕迥異。
“這不像是指甲摳出來的,也不像兵刃留下的痕跡,倒更像是一枚鐵釘刺在墻上留下的。”
命案發生時,難不成是有人以鐵釘、鋼針一類的東西行兇?這樣做倒不是全無意義,只是用來對付幾名尋常村民未免也太過大費周章,遠不如一刀一個來的省事。
江聞還想仔細研究下去,卻忽然聽見窗外枝頭的夜梟聲猛然收斂,有一道腳步聲正輕輕悄悄地靠近兇宅,行動間巧妙躲過了樹枝糾纏、荒草絆腳,若不是因為衣褲發出的細微聲響,恐怕還真難發現他的行動軌跡。
“莫非真是江湖中人干的?!”
江聞冷冷一笑,判斷對方約莫已經到了墻垣外的舉例,瞬間閃身躲入墻后,雙掌橫在胸前,打算來個出其不意掩其不備。
可就在他動起來的瞬間,外界的腳步聲也忽然停止,仿佛又憑空消失在了屋外,江聞還以為自己打草驚蛇,連忙閃身要追出屋外,卻和一雙猶如寒夜冷星的雙眼對在一起,兩人竟是在兇宅門口狹路相逢!
夜黑之中,只聽得數十聲掌力碰撞在空屋之中炸響,只因一個藏在墻后突然殺出、一個施展輕功跨越墻垣,面對面的兩人此時已經近在咫尺,拼斗游身自然不可避免,江聞沒被猶如寒夜冷星的視線嚇住,卻被對方精妙剛猛的拳腳所震驚,不知這區區武夷山、小小下梅鎮,何時多了這么一位高手!
高手尚且并不可怕,像眼前之人這般殺氣騰騰的高手才是最駭人的,那雙似乎漠視一切、泯滅感情的眼睛太過寒冷,煞氣沖天的眉毛迥異常人,以至于別人連年他的美丑胖瘦的都不一定記得,卻一定忘不了這雙尋常罕見的眼睛!
江聞的綿掌擅長以柔克剛,環曲翩繞試圖化解對方剛勁,而面前的男子卻也想著放長擊遠,兩人見招拆招一息,直至胸中氣息幾乎用盡才各自收起一式,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就在分別退后的片刻,江聞耳中聽見悄然響起的鐵器磕碰、骨節錯動聲音,顯然面前之人除了拳腳功夫,還有兵器在手尚未施展
——這才是殺招!
“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恐怕不是本地人吧。”
江聞一個抱拳果斷放棄,伸長脖子看向了面前之人的身后不遠處,“我想咱們之間有點誤會,要不然就此罷手如何?”
距他所看的方位不遠,那里還站著一個與男子十分相似的孩子。這兩人雖一大一小,身形、神態、面如寒霜的表情卻盡皆如出一轍,就跟復制粘貼的一樣,更別說他倆明顯結著老繭的虎口和手腕,就絕對不是莊稼把式能有的。
江聞由此能夠斷定,眼前人的并非自己追了一路的黑衣人,眼下遭逢可能真是個誤會。
對方或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像是故意帶著孩子行兇的惡人,畢竟那煞氣沖天、冷若霜星的氣息背后,更帶著一股蕭索寂寥的無牽無掛。
“誤會了。我們父子只是想找個過夜的地方,打擾了。”
天空忽然下起冷雨,不留情面地打濕了他的衣服肩背,只是在他背后的包袱里,卻透出一股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感覺。
江聞微微一笑,率先攤開手走出了兇宅,讓出足夠對方通過的位置,冷峻男子也毫不畏懼地走入兇宅,冷眼無視了周遭怪味。
“兄臺你帶著孩子也不容易,這里就讓給你們住吧,我換個地方過夜就行。天氣這么冷,要不要喝點?”
江聞從懷里掏出一個靠體溫捂暖的酒葫蘆,示意對方要不要來點。
“不必,我自習武以來滴酒不沾。”
江聞訕笑地將酒葫蘆拿開,喃喃自語道,“好吧,我也知道酒精的安全攝入量為零,小酌一樣傷身,但是去他娘的,人活著又不是為了比誰死得晚。”
說罷猛灌一口搖頭嘆氣而去,臨走時還深深看了兩人一眼,似乎恨不得把兩人的模樣刻在眼睛里,根本不管這樣做是否會再次得罪對方。
“二位,崇安縣今后可能不會太平,若是沒有其他打算,不如早些起身趕路吧。”
江聞走入了瀟瀟秋雨之中,只給兩人留下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泥徑之中。
“他給了你什么?”
冷峻男子負手而立,看著江聞與獨子擦肩而過,開口說道。
孩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聲音竟是一樣的淡漠。
“吃的。”
小孩撐著傘來到父親身旁并肩,天地寂寥,空夜幽靜,顯得格外清冷。
但這樣的幽暗清冷對冷峻男子來說,已經是種極大的慰藉了,自從八年前,自己因反清復明遭到通緝,導致全家被殺開始,他就只剩這個被藏在灶底僥幸逃脫的幼子可以陪伴。
“伱覺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冷峻男子永遠言簡意賅,就連對待兒子都沒有展露太多情感。
“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爹和他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