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

類別: 武俠 | 傳統武俠 |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作者:入潼關  書名: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更新時間:2023-11-30
 
——虛吉飛來寺,平明——

摩醯首羅天王尚未醒來,率先察覺到的是藏地獨有的熏香和銅欽,似乎外界正舉辦著一場隆重盛大法會,無數梵唱圍繞著高臺起起伏伏,揮散不去。

看樣子似乎是某個法王驀然圓寂,無數信眾聚集在這里不舍晝夜,苦等著他再次乘愿而來、度化眾生的那一天。

摩醯首羅天王能夠想到外面的情景,法王的色身正被安放在一個隔離的圓形曼荼羅中,周圍則開放給人們禪坐,參與者如癡如醉,都感受到了有如法王還在世時那強而有力的感應,他們堅信其中的法王色身會在幾天內逐漸消散,最終只有一個小孩的身軀那么大,這叫做“證得虹身”。

隨著儀軌進行到最后,天際濃煙滾滾飄散,火堆當中最后翻找出那張安置法王色身的座墊——

那是張火燒不化、水淹不沉、刀砍不斷、以藏地最精致的布料工藝繡著圖案的座墊,離開火堆后除了四周燎下的焦痕外,全部完好無損。

此刻的信眾自然能夠瞧見座墊的正中,清晰可見殘留著一個赤裸裸的小孩腳印。

這是法王轉世的承諾,一個回歸塵世的承諾,一個為了普救眾生乘愿再來的承諾——此時,寺院的號角聲終于雄厚地響徹天際!

“吽——”

“吽——”

“吽——”

雄沛的號角聲震動著大地,摩醯首羅天王精神猛然一震,無窮困惑仿佛是胎中帶來的銀河旋繞,不斷沖擊著他的腦海,顱頂的強烈痛覺陣陣傳來,那是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強行思考帶來的反噬。

摩醯首羅天王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困在了一個孱弱的孺童體內!

想要掙脫這樣的身體限制,對于精通那若八法的摩醯首羅天王來說,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眼下急需思考的是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又為什么會撞見這樣的法王圓寂盛會。

從自己身處密室的曼陀羅陣來看,似乎自己就是老法王的轉世,可這搜尋轉世的速度未免也太過詭異了?!

隨著一聲嬰兒啼哭,原本沉睡在海底輪的一點先天精氣,被拙火瑜伽密法點燃,化成熊熊燃燒的能量運轉至全身,隨后于顱頂破體而出,幫助摩醯首羅天王的精神意志脫離了稚嫩軀殼的限制,瞬間找回了自己丟失的記憶。

在記憶中,摩醯首羅天王身處雞足山顛的滅盡大定中,正要結果江聞的性命!

——華首重巖,滅盡定中——

江聞此時的模樣安穩靜謐,就像身處于母胎中溫暖的羊水包裹,骨弱筋柔而握固,即便面對外界的滔天巨浪,也不會生出一絲對抗反制的心思。

在滅盡定的光陰中,似乎有一處強大的風暴正從黑暗深處襲來,摩醯首羅天王神情愈加急切,知道大機變隨時可能出現,寒鴉般的雙眼死死盯住冥冥之處,屬于西域人的外貌更加凸顯,仿佛在妙寶法王的皮囊之下,有一個全新的生命正要李代桃僵地蛻變而出,羽化成蝶。

不再猶豫,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猶如熱刀切黃油,轉瞬便要劃破江聞周身覆蓋著的薄薄光膜。

摩醯首羅天王從未菲薄過道家無為法門的精妙,但他篤信自己的境界遠在江聞之上,即便對方領悟了“無為而無不為”的玄境,也再無可能讓自己敗退——就像三百年前那一場莫名其妙的敗績。

利刃般的指掌已經來到了江聞腦后,再一寸就要敲開顱骨攪爛他的腦髓,而江聞也不出他所料地,在生死最后一刻睜開了眼睛,瞬間轉過身來直面,渾身柔弱的筋骨里,猛然爆發出了如弓弦上緊后的力道,雙手猛然鉗制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

摩醯首羅天王冷冷看著。

漢人還是鐘情那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障眼把戲,屢屢琢磨著人心,想要尋找出招的強弩之末,但自己無敵于天下數十年,靠的就是以強勝強、以剛對剛,而如此勇猛精進之路,便不存在出招之時的破綻。

他哂笑地看著江聞,對方臉色從計謀得逞的微笑,變為方一接招的凝重,最后化為了泰山壓頂的驚懼,縱使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道,都無法阻擋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一點點地靠近!

此時的江聞以雙手抱著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奮力想要抗衡其中的力道,但一番努力之下,竟然連彎折阻擋半分都變得不可能,所做的變化無非從直插后腦變為直插前額,而眼下的生死時刻,竟然已真真地危在旦夕!

摩醯首羅天王正欣賞著對方手足無措的窘態,但下一刻,他卻發現江聞猛然松開了雙手,仿佛想要干脆利落地尋死。

可隨著江聞肩關節微微向下沉勁,從而促使人體的內勁和氣血下注于涌泉,上注于肘手,中蓄于腰脊,江聞竟然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出手姿勢,棄守轉攻,爆發出如電閃雷鳴或爆炸般的“急中之剛脆勁”來。

太晚了,這樣的反擊未免也太晚了,摩醯首羅天王想著。

就在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擺脫束縛的那一刻,江聞猛然塌腰扭首,讓這致命的指掌如同快刀側嵌過額頭,流淌出涔涔鮮血,而他的右指也依靠著寸勁的電閃雷鳴,點在了摩醯首羅天王的眉心。

“你中計了!”

隨著江聞一聲嗤笑,摩醯首羅天王還想要將指掌切入江聞的額頭,可一種天旋地轉的莫大眩暈已經襲來,江聞周身無數潰散的光膜流彩,隨著右指突破摩醯首羅天王頂首光圈的輻照,狠狠鉆進了摩醯首羅天王的眉心。

下一剎那,摩醯首羅天王也察覺中計,于是破釜沉舟般地抖散頭頂光圈,讓光華也盡數隨指掌刺入江聞的額前。

一道互相交映而奮勇爭輝的奇光,就這樣升騰于晦暗不明的滅盡定中,掀起一團不大不小的煙塵風暴,隨后各自陷入了意識消散的昏迷之中……

——虛吉飛來寺,夤夜——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皺眉,終于將失去的記憶全部召回,也明白江聞到底做了些什么。

摩醯首羅天王驚訝于對方竟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參悟到滅盡定內景的出入方式,并且拼盡全力將自己再次拉入內景境中,又一次回到了出發點。

江聞顯然是想要將敵人困在妙寶法王的內景境中拖延時間,但他恐怕還是太過自大了,要知道摩醯首羅天王在此道上的修為已經達到“入障不迷,立地可破”的程度,就連修行中人最害怕的“胎中之謎”在他眼中,也不過是花費點水磨工夫就能破去,這種程度的內景更是不在話下……

“瞎看什么!”

嘔啞難聽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伴隨著一無所有者的歇斯底里,竭力噴吐出唾罵這個世道的毒液。

“小賤種,你盯著老子做什么?以為自己很得意嗎!”

摩醯首羅天王睜開眼,可眼前的灰暗世界沒有一絲變化,他才發現自己仍然被困在了一具極其孱弱瘦小的身體里,密室四周的布置已經長年的灰塵污垢所籠罩,顯然這具軀體已經被困在這里很長時間,卻沒有絲毫變化。

摩醯首羅天王的眼前濃到化不開的灰暗,一方面是宛如嚴重云翳遮蔽的眼病,另一方面是身處陰暗狹窄、惡臭撲鼻的地窖。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密室里原本華貴的家具都因疏于打理而變得破舊,在雙重因素影響下,即便身體的主人一直不知疲倦地睜著眼睛,所見到的世界依然只剩下雪泥鴻爪般殘微的光影。

“原來是個小瞎子……晦氣……”

粗魯的聲音逐漸色厲內荏,呼吸之間散發出濃重的惡臭氣味,混合著死尸與糞臭般的慘烈,體表有大大小小的癍瘤蠕動和畸殘肢體,仍在滲液的身體正在一團褐布單地下劇烈顫抖著。

“你就是那個怪物吧?”

對方惡毒地嘲笑著,“他們說地窖下面有個轉世靈童。他從小聰明過人,從襁褓之時就被紅帽法王悉心培養,只可惜一場重病之后雙目近乎失明、身軀歪曲佝僂,丑到爹媽都不愿相認,七八歲了還形似孩童,連自已行走都做不到。”

“最后紅帽法王也知道,此子再也無法接任黑帽法王之位,就將他扔到這個密室里封閉,給點吃的任由自生自滅,防止轉世失敗之事外泄。”

笑音在狹小的密室里砰然作響,傳蕩得越來越劇烈,對方幾乎要笑得背過氣去,可摩醯首羅天王卻翻了個身沒有言語,用盲眼盯著對外的一個小窗,此刻正咕嚕咕嚕地掉進來一個事物。

那是一顆黃白色的飴糖,還有一張隨著熾烈陽光照耀而來的紅撲撲小臉。

惡毒的謾罵像被掐住了脖子,轉而襲來一陣濃到窒息的嫉妒。

“你快吃吧,爹爹不讓我到這里,呆久了該被發現了。”

外面的聲音絮絮叨叨地,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朝小窗說著,“今天你怎么不跟我說話呀?是心情不好嗎?你的聲音可好聽了。”

“以前我生病的時候,爹爹說吃糖就會好了,果然每次都能好起來,聽說你病的嚴重,可能要多吃幾顆,我下一次再帶給你哦!”

“放心吧,我會救你出去的!”

說完小小身影就躡手躡腳地從小窗外離開了,只剩下密室中那副佝僂扭曲的身體,一直躲藏在陰暗的角落里。

摩醯首羅天王一直緊鑼密鼓地修煉著,并未聽懂也不去理會外界之事,可密室里的人仿佛剛剛回過神來,大喘了一口氣后繼續噴吐著毒汁:“丑八怪,這世上竟然還有人惦記著你,她是不是還沒見過你的丑樣?”

“嘿嘿,我認識她。我就是被她爹的馬隊送進來的,小丫頭見到我的時候嚇得六神無主,隔著老遠都不敢看我,你這模樣比我還不到哪里去,等露了真身事情就好玩了……”

就這樣,對方還在噴吐著毒液,摩醯首羅天王卻恍若未覺,躺在地上就像一具形同虛設的尸體。

他也察覺這具身體存在萎痹之疾,單獨修練拙火定只會耗損根基,活生生把自己練死。但這點小問題也難不倒摩醯首羅天王,他果斷將精力投入了夢境成就法的修煉當中,隨著浩瀚無匹的精神力展開,這具孱弱軀體額前猛然刻上了一道虹印,混沌到不辨顏色的睡夢之霧開始籠罩,整個密室的景象都開始隨著加速而扭曲模糊,仿佛被人按下了快進鍵。

一切紛擾都在時間長河的碾壓下變得破碎,摩醯首羅天王身體里的力量也在慢慢恢復,即便他只是艱難地日進一步,在這樣的加速加持下也變得飛速,從被困到破境,似乎已經逐漸可期了。

摩醯首羅天王心中逐漸清晰,江聞看來是先將妙寶法王的內景篡改得面目全非,想要給自己破境增加難度,短短時間此人就能在滅盡定中做到這一步,當真是令人佩服,只可惜對方的算盤要落空了。

摩醯首羅天王露出了冷笑,因為他自己也在江聞的內景境下了絆子,如此一來雙方交換戰場又回到同一起跑線,占據優勢的還是自己,在那若六法的加持之下,摩醯首羅天王顯然已經勝券在握了。

——虛吉飛來寺,黃昏——

夢境成就法的盡頭是以禪定與夢境實相成就眠空光明,摩醯首羅天王正不分晝夜地加速修煉著,而在他加速夢境的時間里,虛吉飛來寺中也出了一些變化。

比如經常給他帶糖的小姑娘終究是食言了。

然而不是她再也沒有來過,而是她經營漢藏馬隊的爹爹感染時疫去世,那支馬隊也一哄而散,只留下孤身一人的小姑娘無處可去,成為寺廟一帶乞食的孩童。

后面再來的小姑娘,臉色已經不復先前的紅潤,淚痕也因反復擦拭變為傷痕結痂,最終殘留在了臉頰上,但她還是會經常帶著不知哪里揀來的野果,再從小窗里扔進來,并且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最近的遭遇。

那些孩童的閑話翻來覆去說著,她似乎毫不在意密室之中的冷漠,又似乎摩醯首羅天王只是飄離于這個故事的幽靈,一切劇情都在隨著時間而有條不紊地行進著,變化著。

再比如密室里渾身惡臭的人,也在一段時間后被喇嘛抬走了,再回來時已經渾身是深可見骨的傷痕,神態奄奄一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有那雙充滿憎恨與嫉妒的眼睛仍舊黑到發亮,死死盯著摩醯首羅天王的方向。

再沒過多久,又有一群喇嘛闖入密室,手持羚羊、雄鹿、野馬、牦牛、老虎、豹子等尸體,用身上切除下來的殘肢與器官,擺滿在了蜷縮于地的摩醯首羅天王身邊,蘸著獸血畫下了繁復細膩的金剛曼荼羅大陣,以血肉壇城將他圍繞在其中——

隨后拿起鎏金杵錘,一寸一寸地砸碎了摩醯首羅天王的四肢骨骼。

夢境加速中的摩醯首羅天王沒有痛覺,他也早就勘破了恨痛無常的生死大夢,自然不會因為此事而分神,這些形狀詭秘的喇嘛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在黃昏前來,將摩醯首羅天王打得筋骨盡碎之后,仔細照著唐卡上的種種畫像,用各種不明藥汁涂抹捏合。

漸漸的,不管是異于常人的廣長舌相、四十齒相,還是雄偉如獸的上身獅子相、膝如鹿王相,亦或者是匪夷所思的目紺青色、馬陰藏相,喇嘛們都在摩醯首羅天王的身體初見端倪,一切就如同摶土造人般有條不紊。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摩醯首羅天王已經隱隱觸摸到了破開內景境的邊緣,他此時的身體也從一個不再長大的萎痹孩童,變成了儼然三十二相俱全的再世佛陀之姿。

銅鑒當中映照出的,已然是妙寶法王的臉,摩醯首羅天王有些疑惑,難道江聞只覺得這樣的肉體折磨就能讓自己崩潰?

密室同囚之人看著摩醯首羅天王,樣貌依舊憎惡嫌棄,眼睛里也充斥著癲狂的嫉妒,但摩醯首羅天王卻從他的語態神色中,覺察到了一絲對能忍之人的敬畏。

“千刀萬剮、粉身碎骨的痛,這幾年你都忍過來了,是不是想靠著這個皮囊去找馬隊的小丫頭?你們真是不可理喻……”

對方啐了一口痰,繼續不屑地說道,“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沒發現小姑娘已經好久沒來了嗎?我聽說她這幾年出落得標致——漢人嘛,怎么也比你們這些風吹日曬的強——”

“據說她已經自薦當紅帽法王的空行母去了,被帶去紅帽法王的福德須彌寺,你小子就別癡人說夢了。”

摩醯首羅天王并不在意對方所說,獨自站起身來,密室同囚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灘爛泥,八年來第一次獨自站了起來,光禿禿的頭頂浮現出七彩光輪,宛如夢幻。

這具宛若新生的身體此時受夢觀成就法甚深威神力的加持,身體里的地、水、火、風、空五種元素循環往復涌動,沖刷著已然殘存不多的我執,每一呼吸都更在覺醒著人體八識的種種神通。

摩醯首羅天王每輕輕踏出一步,四周就有一道疾風呼嘯著掠過,但只有細細觀察后才能發現,這道“無形的風”源自于如有實質的時光流逝,以摩醯首羅天王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隨著他的舉手投足,四周事物都在快速變化著。

“無形的風”不斷吹過,只見狹窄的密室外木紋累積、灰塵屢疊、初雪消融、綠葉抽放、密室同囚之人臉上也多了一道道虔誠而靜謐的皺紋,朝著摩醯首羅天王跪拜頂。

腳下的時間還在加快,并且畫面越來越跳躍,虛吉飛來寺里往來的僧侶人影幾乎變成了一道道流光溢彩,茫漠不可分辨。

直到他再次猛然睜開眼,雙目神光如有實質地照澈虛室,摩醯首羅天王冥冥中察覺到破境的時機已到,便一掌震開密室門鎖。

他站在虛吉飛來寺中,隨著破境時間到來,外界相較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年,直到他走出密室才發現,自己原來身處一處方形塔座,上為寶瓶狀的舍利塔之下,由此被困多年。

——虛吉飛來寺,破曉——

摩醯首羅天王料想,江聞看來并不清楚像他這樣精修斷法多年的大覺悟者,內懷徹骨之大悲,外現無比之威猛相,是絕不會被這樣寥寥幻象所困鎖!

遠方的啟明星正在閃爍,在這一刻,摩醯首羅天王終于摒除一切干擾,入于甚深的慧觀之中,在天際明星即將升起的時候,即將再次證得無上正等正覺。

“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皆因眾生執著妄想……”

可這次摩醯首羅天王還沒說完,本該虹化而去的身體在半空中猛然降落,失重感帶來的眩暈此起彼伏,四周場景第一次出現不受控制的變化!

只見一陣猛然縮放挪移,他竟然來到了虛吉飛來寺外的半山腰苦修洞前,一個喇嘛跪在他面前,而山上那根用來懸掛經幡的高桿上面,吊著一具無皮尸,任由禿鷲啄食,看著明明已經死去多時了,卻在摩醯首羅天王出現的那一刻,用干癟的嘴巴緩緩說道。

“他們抓住我逼問……我都沒有說……”

“我一直就等著你來……”

“真的好累啊……”

“不要看我好嗎……”

“我終于打聽到能救你的方法……”

“只要你站在這里,伏藏就會為你顯現……”

“我要睡了……”

疲憊的聲音幾乎要消散在風中,卻在最后一刻強打精神再度響起,如秋風暖陽、松林夕照,也如一顆咕嚕咕嚕滾地的飴糖。

“要記得我說過,會來救你的……”

本不該說話的尸體終于閉上了干癟的口唇,卻合不上空洞洞的雙眼,似乎有無數的話消散在空氣里,悄悄傳到了耳中。

密室同囚之人此刻也變作了殘丑無比的堪布喇嘛模樣,驚恐萬分地朝著摩醯首羅天王跪拜,只怕摩醯首羅天王會在一怒之下,把刻意隱瞞消息的自己給挫骨揚灰。

混沌的睡夢之霧轉瞬散去,一切好像回到了摩醯首羅天王熟悉的記憶軌道里,堪布喇嘛虔誠侍奉、妙寶法王有真佛之姿,腳踩山嶺俯瞰虛吉飛來寺,僧衣獵獵如君臨天下。

可摩醯首羅天王的疑惑更加熾烈。

他方才的經歷到底是真是幻?為什么和自己所知妙寶法王的記憶偏差如此之大?妙寶法王云單強巴,又到底是眾所周知的轉世,還是人力強造的附佛外道?

老喇嘛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思索什么,他只了解一些無關對摩醯首羅天王無關緊要的事情。

于是他跪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告訴摩醯首羅天王,馬隊的小丫頭后來自薦成為法王空行母,卻竊取了法王伏藏法在暗中苦練,于一次喜樂大定中損毀法王的根基,紅帽法王勃然大怒,宣稱她是“薩迦巴姆”化身,命人將她折磨處死。

但這一切摩醯首羅天王都充耳不聞,他看著天邊的晨光熹微,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內心波瀾不驚,他再次朝著外界緩緩開口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皆因眾生執著妄想……”

但這一次,他依舊沒有成功,整個世界似乎有什么東西將他的雙腿扯住,無形的手正從大地里伸出,阻礙住了他在虛空中無形攝升的力道。

“怪哉……”

摩醯首羅天王以夢觀成就法窺探四周,但卻一無所得,直至他低頭看向了自己,他才聽見身體胸腔里涌動著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就是它,硬生生扯住了不可一世的摩醯首羅天王,乃至無處虹舉飛升。

“執魔為魔遭損害,知魔為心獲解脫,證魔為空即斷法。此魔羅剎男女相,未證之時乃為魔,制造障礙作損害,若證魔本亦天尊,一切悉地從汝生……”

摩醯首羅天王知道此時是妙寶法王的執念作祟,于是念誦著米拉日巴尊者的箴言,想盡快以斷法之神威力徹底根除內心執魔的分別念,卻發現這一下不僅沒有撼動心魔,扯開無形的手,反而使得整座虛吉飛來寺都傳蕩著天崩地裂般的震動,引力與斥力相互糾纏著,亟待著撕裂天地與他的身體。

在摩醯首羅天王的斷法面前,執念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這具新蛻的身軀中,正浮現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虛影,能觀十方法界的天眼通也于此刻猛然生成。真正的“妙寶法王”在怒吼咆哮著,發出殘殺、毆打、驅逐、鎮壓、消滅外魔的忿怒之音!

山崩地裂間,摩醯首羅天王終于知道“虛吉飛來”所指的不是這座寺廟,也是寺廟之下掩藏的不知多少個世紀之前的伏藏!

無數被神秘教徒藏匿的金色伏藏字文典籍,此刻如洪水般從半山腰虛吉飛來寺的山石、磚瓦間流淌出來,就像小丫頭預言的那樣,映照著金色晨曦順著山勢溝壑四溢成瀆,轟轟隆隆宛如天崩地裂。

摩醯首羅天王低下頭,發現地上由鮮血凝固而暗褐色的石頭上,也閃爍著伏藏金字——那用藏文寫著的“慈悲喜舍”四個字。

精通佛典的摩醯首羅天王自然知道,這四個字代表著的是堪破情執的法門,是由貪嗔癡恨的小愛化為對世人的大愛,也唯有勘破情愛才能夠領悟這個義諦的根源,這四個伏藏如丹心化碧,只因這是她留給心上人的、獨屬于自己的伏藏。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嘆氣,他知道自己還是落入了江聞的算計之中,對方竟然戳破了妙寶法王足夠騙過自己的、師慈徒孝的、天命所歸的虛假回憶,將妙寶法王秘不示人的內景全部挖掘了出來,布置成了一處環環相扣的陷阱,自己欲速則不達,直至既無法速勝也無法拖延。

一切分明都在對方的陽謀之中,卻因為自己的傲慢而錯失良機。

他現在明白了,在這個表面云淡風輕、暗里怨怒的妙寶法王內景中,破境的唯一辦法就是正面情感。

摩醯首羅天王深吸一口氣,知道不將事情了結是無法脫身的,在這里第一次表達出了屬于生人的情緒,也展露出三百年前屠戮江湖時的殺氣,寒鴉般的眼睛向了虛吉飛來寺和福德須彌寺的方向。

或許,他也有些想做的事?

于是乎,他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氣息更加濃烈,大黑天難述的兇貌透過軀體凝結成形,化為高舉鉞刀揚於虛空,托盈血顱器皿宛然在手的猙獰威猛之神。

摩醯首羅天王朝著堪布喇嘛露齒一笑,神態猙獰,對堪布喇嘛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將他嚇的幾乎魂飛魄散,已經能看見世間即將流淌著的尸山血海。

“這世間一旦有無明迷現,譬如火未息之前,煙無法滅盡。故而你可知,我為何要修斷法?”

細細看去,摩醯首羅天王此時更像是越過堪布喇嘛,慢條斯理地在遙遙向虛空中的江聞對話,十分欣賞對方能讓自己拿出真正的手段。

“法尚應斷,何況非法?”

話音悄熄之后,摩醯首羅天王身形轉瞬消失,寺廟中涌起無盡塵囂,終于夾帶著令人心曠的血光頓地而起……(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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