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曲水潺潺、幾行楊柳依依,下梅鎮上的百煉武館今日張燈結彩、門庭若市,一派喜氣洋洋的熱鬧氣氛,而作勁裝短打扮的武館羅師傅正坐堂中,只見他粗眉橫臥、笑意盈盈,看見誰都格外的順眼。
武館弟子們被支使著忙里忙外,端茶送水,這邊剛送走了廖家拳的掌門人,那邊又迎來了岳家刀的老教頭,竟是連一刻都不得消停。但即便在這樣的場面中,還是會有弟子忙里偷閑地私下抱怨,小聲討論起今天師傅到底發的什么瘋。
“大師兄,師父這是害了什么病,他平日里摳摳搜搜的,今天突然這么大擺筵席,里面肯定有鬼!”
被捅了后背的高瘦弟子轉過身,發現是粗壯的三師弟在發問,連忙將手中長椅塞給路過的小弟子,壓低聲音說道。
“可不是嘛,昨天還說身體不適須閉門謝客,今天突然神采奕奕的。”
百煉武館的閉館,對弟子們來說已是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情,大致情況無非是分為兩種。
一種是又有尋常的外地拳師慕名而來,想要來挑戰羅師傅這位「武夷山第一高手」兼「江湖武館總教習」,借此機會在下梅鎮開館立足。
這種情況下,羅師傅往往會謝絕外客、遣散弟子獨自迎戰,并且視戰后的傷勢輕重程度,閉館三到五天不定。
還有一種是極為利害的外地拳師聞風而動,想要一舉挑落羅師傅的名頭,甚至打著取而代之的想法過來鬧事。
那這種情況下,羅師傅就會將自己也遣散出去,躲到外地去走親訪友個把月,直到把這些人熬走再說。
三弟子之所以這么懷疑,是因為他從沒見過自家師傅敢如此自信,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放在眼里,他看著羅師傅那偃坐高堂的篤定模樣,恍然真有了幾分高手的氣度,心中暗自猜想,莫非自家師傅真是個不出世的名俠?
“師弟啊,你入門的晚,有些事情自然沒人告訴你,今天既然師兄閑來無事,便趁機跟你說道說道。”
大弟子微微一笑,對于師弟的大驚小怪十分不屑。
他當初是跟著羅師傅流落到下梅鎮,羅師傅到底有幾斤幾兩,他心里自然一清二楚,要知道就連「大圣劈掛拳代掌門」這個名頭,也是因為他年歲實在太大,師祖實在是拉不下臉,將掌門傳給自己三歲的小孫子。
看到師弟一臉崇拜的模樣,大弟子心滿意足地笑了,隨后神神秘秘地附耳說道:“前幾日師傅也花了一筆錢,你記得不?”
三弟子眼珠子一轉,恍然想起了有這回事:“隱約記得,好像是請江湖朋友在鴻賓樓小敘,點了三菜一湯一壺茶——師傅拿這件事,可吹噓了好一陣子。”
大弟子繼續說道:“那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咱家師傅摳門成性,怎么可能請朋友吃這么好的。我聽說是有媒婆見師傅孤身一人,便想要前來說媒,趁機把鎮上一個姑娘介紹過來,聽說兩家見面之后,師傅竟是看上了對面的那姑娘的娘親……”
三弟子瞳孔劇震,原本不以機靈見長的他此時福至心靈,話脫口而出就到了嘴邊:“你是說……師傅老樹新芽,今天要宣布擇日成親了!?”
大弟子說完這些就打算功成身退,露出了天機不可泄露的表情,并將手指豎在唇邊。
“噓……此事千萬不能外穿!”
三弟子捂住了嘴連連點頭,一臉恍惚地倒退著告別了大師兄。
但他剛走到偏廳,就換成一副岳淵獨峙的師兄模樣,隨手抓過一個容貌稚嫩的弟子,開始了新一輪的竊竊私語。
“師弟啊,你家里是不是開布莊的……師兄有個事情要吩咐你……別問太多為什么,你去做就對了……好好好,那我便偷偷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亂說……你知道師傅今天這是怎么了嗎……”
羅師傅此時端坐在武館大堂,完全不知道一陣離奇的傳聞正在迅速發酵,并以自己為中心悄然形成。
他在兩天前就收到了嚴、袁二人的書信,頓時心里就有了定計,暢想著只要嚴詠春、袁紫衣兩人到達下梅鎮,借住在自家的百煉武館,他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也要將二人留住——
這樣從今往后,他就再也不須擔心什么江湖踢館了。
而他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要以一招引蛇出洞,讓那些虎視眈眈想要踢館的拳師盡快上門。
到時候他們被兩女打得鼻青臉腫,可就不能怪他無情了。
想到這里羅師傅心情大好,終于緩緩站起身來,朝著院落外面走去。
大概是因為神清氣爽,他只覺得來訪賓客的笑容也格外真摯,全都是“恭喜”“可賀”之類聽不太明白的話,甚至還有弟子很貼心地給他掛上了一朵大紅花,羅師傅也沒有察覺什么異樣。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羅師傅豪邁地來到了武館門前,瞧見面色鐵青的嚴詠春、袁紫衣二女……
武夷山大王峰到鎮上雖然不遠,但也有好幾里的距離,江聞帶著傅凝蝶擇了一條山間捷徑,一路上停停走走,瞧瞧看看,最終晚了些許,還是順利來到了下梅鎮百煉武館的門口。
兩人大老遠就看見武館大門聚滿了閑人,將本來足夠氣派的府門堵了個嚴嚴實實,不時還會爆發出喧天的叫嚷聲、起哄聲,比起廟會變戲法的熱鬧都不遑多讓。
江聞內心不禁好奇,這么多人聚在這兒有是在瞧什么,難不成羅師傅看今天日子不錯,決定挨頓打給大家助助興?
此時正好人群涌動,有個人被更深處的洶涌人群給擠了出來,一路向后灰頭土臉地直至跌倒在地上,江聞見狀連忙上前詢問道。
“兄臺勞駕,前面發生什么事了?”
被江聞詢問的人滿臉不甘心地,似乎想要再此擠進去看熱鬧,便頭也不回地回答道:“別擠!聽說羅師傅老樹新芽,打算找人成親呢!”
江聞大惑不解道:“羅師傅成親?他不是都五十多歲了,還有這個閑心呢?”
那人掙脫江聞搭在肩上的手,一副不耐煩的神色說道:“不信算了!武館里剛才就來了兩個姑娘,已經由老父親帶著一起進去了——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
江聞更加疑惑道:“那也不對呀!今天既然是羅師傅成親,你們又在這兒叫什么好?”
“你不懂!羅師傅作為江湖好漢,行事自然和平民百姓不同。聽說兩位姑娘正在和他比武,誰能先將他打趴下,就是羅師傅的意中人!”
那人一臉興奮地說道:“這就叫‘比武招親’啊!”
江聞思索片刻道:“胡扯,比武招親哪有群毆的?”
那人撓了撓頭,又試圖辯解道:“那可能是我聽錯了……或許是叫‘拋繡球招親’?”
江聞想都不想便說道:“更扯!那也沒有人毆打繡球玩的!”
江聞與傅凝蝶對視一眼,立刻施展輕功橫跨人群,躍上了百煉武館不算太高的墻頭,眺望而去瞬間就看清武館正中的人影。
傅凝蝶瞪大了雙眼,扯著江聞衣襟說道:“師父,那分明是詠春姐姐和紫衣姐姐吧!”
武館之中,只見兩道倩麗身影正施展著精妙武學,出手快如閃電,而羅師傅原本傲岸的身影,此時已經被打趴在了地上,連護住要害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直到江聞出手分開三人,才算是將奄奄一息的羅師傅給救了回來。
江聞在為羅師傅治療傷口的時候,發現他身上鶴啄蛇扣、尋橋標指的傷痕遠多于另一種混雜繁復的拳法。
袁紫衣看似刁蠻任性,但在行走江湖間也已經頗有經驗,顯然只是得理不饒人地想要教訓一下羅師傅;而嚴詠春看似嫻靜沉穩,實則心思還極為單純,臉皮較薄的她這次似乎是真下了狠手,將羅師傅當登徒子給痛毆了。
經過了一番搶救,羅師傅才算是勉強能夠站起來,又經過一番解釋,兩女才算是化解了其中的誤會,連忙由徒弟們抬進去休息,留給江聞攀談的機會。
“嚴姑娘、袁姑娘,廣州匆匆一晤已經數月,不想此次忽然到訪武夷山,江某屬實不勝榮幸。只是不知有何要務?”
嚴詠春此時不知為何,一直紅著臉不愿說話,自然還是由狡黠機靈的袁紫衣代為答復,只不過袁紫衣看江聞的眼神里,要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久不見,江掌門。”
袁紫衣將這三個字的稱呼拉的很長,故意顯得有些疏遠。
“家師說廣州城戰火頻仍、不宜久居,故而命我姐妹二人速速離開。我們思來想去無處可走,便打算來羅師傅的武館叨擾一些時日了。”
當初嚴詠春一行赴往廣東,本就是想要前去尋親,然而此時廣州亂戰尚未平息,看來顯然是沒有找到幾房親人的下落,而南少林此時為反清傾巢而出,顯然也不是個好的投奔去處。
江聞心下了然,摸了摸下巴說道。
“嗯,五枚師太果然深謀遠慮,你與嚴姑娘、嚴伯父前來這武夷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嚴父連日來旅途憔悴,路上陰雨又感染了風寒,便由嚴詠春陪著先住進了廂房,只留下袁紫衣陪江聞師徒閑敘,而就在嚴詠春轉出內堂的時候,袁紫衣便一臉促狹地對江聞說道。
“江掌門,你應該也發現了吧,今天家姊出手有點重。”
江聞點點頭:“不錯,以嚴姑娘的武功,收放自如不在話下,不應該有如此謬誤才是。”
“其中自然另有緣故……你記不記得當初嚴伯父說廣州城中尚有親戚,這話實則有所隱瞞。”
袁紫衣神秘道:“這門所謂的親戚,其實是早年曾與嚴家定親的一戶梁姓鹽商,家姊知曉后極為惱怒,與父親大吵了一架,而今天又碰到這件事,豈不是火上澆油?”
江聞隨即恍然大悟,也為羅師傅的處境表示憂慮,看來挨打這件事情是守恒的,這邊若是少挨打、那邊就多挨打,到頭來終究是跑不掉的。
然而剛說完這個秘密,袁紫衣就又湊上前來,促狹地對著江聞說道:“江掌門,我已經將這等秘事都說給你聽了,你就沒有什么秘密,想要跟我說的嗎?”
江聞迷茫地看著她,心里盤算著袁紫衣說的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向來自詡坦蕩磊落,該說的都說,不該說的小聲說,好像也沒對袁紫衣隱瞞什么東西,除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選剩下的孩子,長大才發現真身竟是黑暗四天王之首這件事。
袁紫衣秀眉微蹙,姣好的面容掛上了一絲不耐煩,似乎有些不滿于江聞的遮遮掩掩,凝蝶此時正坐在她的膝蓋上,也一臉迷茫地看著袁紫衣,全都在大眼瞪小眼。
“江掌門,你真不打算說嗎?”
江聞一頭霧水地看著她,“呃……江某實在不明,還請紫衣姑娘明示……”
“好,那我就直說了。我先前已經跟家師打聽過了,她此前隱居峨眉山,從未向外人書信透露過有關于我們師姐妹的事情……”
袁紫衣鳳眼櫻唇、形貌秀麗,掩嘴輕笑一聲更是明媚晃人,若非江聞剛剛見過陳圓圓的無雙美貌,必定也會心神搖蕩、目眩神迷。
只見她緩緩湊近了江聞,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江掌門,紫衣要說的現今已經說完了——現在該你解釋一下,當初為何要千方百計接近家姊的事情了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