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縣城東北三四十里處名為吳屯,是崇陽溪環款流水的源頭之處,也是瑞巖禪寺的幽棲之處。邑人走上不消半天便能到達此地,可即便這里的「扣冰老佛」靈應絕倫,來寺內上香添油的信士依舊是日益稀少、門可羅雀。
究其一切的根源,便是矗立在小石頭、田青文、趙二官三人面前,這處被稱為「鬼魋」的土堆了。
這處高出地面丈余的鬼魋,緊鄰著一片半拋荒的田地,占地竟有十余丈見方,上頭墳起巨木數十株,徑皆數尺有余,彼此藤蘿繞絡,陰翳參天蔽日,即便三人僅僅是站在附近,都能察覺鬼魋吹出的氣流幽陰肅然,與外面烈陽高照的晴天朗日迥異,拂過皮膚隱隱發涼。
離他們不遠的地頭上,被人淺淺挖開了一處龕洞,里面用木牌寫著「崇安城隍神位」,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歲時享祀痕跡,顯然有人希冀以城隍土地的神力降伏妖異,卻終于敗給了日日徒勞的奔波,最終只殘存為分割人鬼的界限。
田青文站在鬼魋面前,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她隱隱察覺到這里不對勁,可這事是由她發起的,事到臨頭打退堂鼓總不是個辦法。
狡黠的她瞥了旁邊一眼,想到兩人腦瓜都不太靈活,不如自己略施小計把他們先騙進去,自己跟在他們后面,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巨木幽森、鬼氣重重,這里想必就是旱魃藏身的鬼魋了。你們看,如今日當正午陽氣旺盛,就算有鬼也不敢放肆,正是時候進去嘛。」
小石頭與趙二官,頗以為然地同時點頭:「田姑娘說的是。」
「洪少俠如今一定被困在面,不如我們立刻進去解救他,反正這鬼魋占地不廣,三人聯手速戰速決,要不了半天就能離開鬼魋,一起返回縣城了!」
小石頭與趙二官沒頭蒼蠅似地答應著:「田姑娘說的對。」
田青文聽到附和,一切都按預想的發展,便繼續熱血澎湃地說著,邁步就往鬼魋里走去,可走了兩下發覺腳步聲孤零,身后也沒有傳來跟隨的動靜,轉頭一看見小石頭與趙二官竟然還愣在原地,頓時火冒三丈。
「喂,你們兩個怎么不走呀!」
小石頭和趙二官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仰視著這片陰森幽謐的巨木鬼魋,只見趙二官期期艾艾地說道:「田姑娘你說的很有道理,可爹娘和家姊不讓我靠近這里哩。」
田青文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覺得是這傻子腦子不好使,連忙又看向了小石頭。
小石頭似乎在很認真對比自己與這些巨木之間的身高差異,感覺到氣氛凝固之后撓了撓頭,指著趙二官回答道:「因為他爹娘姐姐不讓他靠近。」
田青文皺眉道:「他家不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小石頭恢復懵懂的模樣看著巨木:「對啊,那我不去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哼,膽小鬼!」
田青文似乎惱羞成怒,甚至壓過心中的恐懼,氣急敗壞地往鬼魋深處走去,只是一路上的雜藤野蔓頗為礙事,她跌跌撞撞地拖延折騰了很久,才勉強越過城隍龕的位置,警惕地靠近那片幽深曲折的巨木身邊。
小石頭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忽然問邊上的趙二官:「你家人有說過關于鬼魋的事情嗎?」
趙二官仰著白臉搖頭晃腦,略顯寬大的衣衫也飄忽不定,良久才篤定地說道:「里面有鬼!」
小石頭扭頭看著他:「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趙二官模棱兩可地答道:「大家都說有,那就應該有哩。」
小石頭延伸游移不定地繼續問道「那如果大家都在騙人呢。」
趙二官思索片刻,小小聲的說道:「如果都在騙我——那里面的東西應該比鬼更可怕。」
小石頭略微恍然,點了點頭:「所以田姑娘有危險。」
趙二官也點點頭:「嗯,有危險。」
就在此時,遠處田青文的呼救聲已然傳來,她聲嘶力竭地似乎被某種東西所驚嚇,卻不到片刻就連呼救聲都模糊不清,仿佛正被蓋上棺蓋、釘上釘子,隨時會被埋入漆黑難測的黃泉里頭。
「真有危險了。我們要去救人嗎?」
「我家里不讓。」
「嗯,聽你的。」
鬼魋巨木環抱的密林之中,盡是被枯敗落木與殘缺凋葉重重覆蓋的土地,每踩一腳都有一股力量拖拽著持續陷入,非要花上好大力氣才能掙脫束縛,可就在這借力掙扎的過程中,另一只腳已經被再度扯陷,越發難以掙脫了。
田青文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還在朝林外陸續放聲呼救。
她現在還隱約能看見小石頭、趙二官的身影矗立田壟,準備用自己聲嘶力竭的呼喊把這兩人給騙進來,這樣三人合力也就不再害怕了。
她剛才并非因惱怒忘記了害怕,但現在越靠近鬼魋是真怕了,內里越發地打顫,總覺得密林深處、蔓絡叢間,老有什么事物逗留不去,令人生疑地打量著自己。
可不管田青文怎么呼喊,幾乎把此生最真摯的感情都使了出來,田壟上的兩人仍舊沒有一絲動靜,遠遠看去竟然凝固在原地。
這就仿佛佇立原地的并非活物,而是被偷偷替換成了兩具稻草人;又或者自己剛才的邁步已跨越忘川,身入黃泉,早就無法和陽世之人音聲相聞了。
田青文喊著喊著,忽然覺得周遭幽靜得可怕,自己的聲音越高,越能反襯出四周幽曠,而密林中沙沙作響的風聲,似乎預示著某些鬼祟腳步正循聲而來,于是她呼救的聲音越發沙啞凄厲,轉眼間情真意切,幾乎都帶上了哭腔。
她背靠著一棵巨木,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在勉強站定后趕緊往外界田壟的方向看去,想依靠活人的身影恢復一些勇氣,可當她放眼望去,卻發覺小石頭與趙二官模糊綽約的身影,正舉起手臂朝著自己緩緩揮擺,動作僵硬而刻板,仿佛兩具令人生畏的提線木偶……
這次田青文是真的六神無主了,她渾身發軟地往身后巨木靠去,左腳卻失陷進了一處樹洞,右腳又被虬卷的板狀根猛然絆倒,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地面跌去,幸好雙手拼命抓握著藤蔓樹枝等等一切夠得著的東西,才倚靠著一個頗為堅固的事物,避免了迎面摔墜受傷。
驚魂未定的她扶著堅物起身,卻猛然撥落了纏繞在上面的層層藤蘿,在最靠近她手邊赫然出現宋建炎元年幾個陰刻大字,隨后又顯露出一塊被苔蘚攀爬
得面目全非的方形石碑,另外那些殘缺的刻痕,也在昏暗中逐漸清晰,使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來。
「……孤…墳總……祭?」
就這么短短四個字,卻讓她渾身如篩糠一般顫抖,這所意味著的內容已經化作恐懼浪潮將她淹沒,使田青文在光天化日下幾乎魂飛魄散。
剛才的她,并未將鬼魋當作大敵,更因心不在焉故忽略了一些細節,可當此刻的她被鬼魋一鱗半爪所驚懾之后,視線中猛然覺察到了許許多多同樣蒼苔密布的斷碑殘石,上面似乎都用并不清雋的字跡刻著歷朝歷代的年歲字樣,同時寫滿了「殤魂總祭」、「孤墳總匯」、「澤枯處」、「白骨墓」種種不祥字句。
陰風再次吹起,此時的田青文雙腿是真的發軟了,她如今很確定自己腳踩的丘阜是一處略高于地面的墳頭,而自己剛才所踩入的樹坑,則很可能是狐鼠蛇蟲在墳塋上鉆出的洞穴,那些幽邃之中潛藏著千百年所積累下來的皚皚白骨、朽爛尸身,正兩眼放光地盯著田青文……
驚慌帶來的恍惚已經幾乎擊潰田青文,陣陣眩暈讓分辨方位都成了奢望,她只能在惶恐中朝著某個方向跌跌撞撞,不停跋涉于孤墳野壙之間,呼吸著慘淡發霉的空氣,而眼前又猛然間巨樹開合,這次的她再也沒有辦法找到抓握之物,更加不受控制地向一個深坑跌落!
就在危機萬分之際,腳下石塊樹枝骨碌碌地朝深坑跌落,唯有她違反常理地靜懸在了半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好大一個坑。」
「是啊……好大個坑哩……」
小石頭的聲音猛然在背后響起,趙二官氣喘吁吁的聲音也緊隨其后,田青文此時頭腦還在嗡嗡作響,就隱約聽見趙二官上氣不接下氣地責怪道。
「田姑娘,我們倆一個勁的朝你招手,讓你原地等我們,你怎么還越跑越快——要不是小石頭腳力好,這回都抓不住你了!」
小石頭雙臂發力,將兩腿懸空的田青文緩緩拽回到土坡之上,因此她一扭頭就能看見趙二官那張標志性的大白臉,正在一臉嚴肅地瞅著自己。
「太奇怪了,你是不是撞鬼,然后被上身哩?」
田青文面色赧然地迅速點頭。
「對!有鬼!剛才它上了我的身!」
小石頭和趙二官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開口說道:「哦,還好是鬼,那就沒事了。」
田青文聽得是一頭霧水,完全跟不上這兩人的思維節奏,只好先讓三魂七魄歸了本位,緊挨著一顆參天巨木防止跌落,又盡量遠離無主墳塋,這才探頭朝深坑之中看去。
只見腳下緊鄰著一處深邃巨坑,貪婪延伸的藤蘿倒掛在尚未坍塌的頂口處,悄然吸攝走了最后一絲入洞的陽光,隱隱有寒光冷氣從中冒出。
洞中細微波光與漣漪交織,恍如一處尚未干涸的深泉,可田青文卻看的渾身雞皮疙瘩,因為她已經發現尚未坍塌的洞頂上,遍布著清晰有序的疊砌花紋,這根本不是造化神工所能創生出來的事物,分明就是一處磚券結構的穹廬坍塌墓頂!
這處穹窿頂圓形磚墓深不見底,基部滿是積水,磚墻上以白灰飾面畫著符箓花紋,似乎在竭力鎮壓著什么東西,但隔著水面隱約能窺見粗碗、燈盞、石枕之類的隨葬之物,卻始終見不到棺槨的所在。
「……難道是個失竊的古墓?」
田青文心中納悶。
相較于不可預知的潛藏恐怖,像這種已曝露在眼前的事物就不算嚇人,身旁又有兩人陪在一邊,她甚至有了閑暇分析線索。
墓室幽微光線之中,她的眼睛忽然發現了一絲詭異形狀,就像水面之下正孕育著夭矯屈伸的潛淵驪龍,猙獰作怪著種種不可思議的殘影,隨時可能將那唯獨在魂魘噩夢之中,才能靠現有物形揉雜拼湊出的龍形怪首,驟然探出于污濁水面。
田青文的呼吸突然僵硬,瞳孔瞬間放大,因為她在幽微模糊之中,竟然真的看見水下飄蕩著一只似人似獸的怪物,周身麟皴破皺,斑駁如古松,發蓬如羽葆,慘淡外表全然不見人形,正睜著腥黃詭異的豎瞳,死死盯住水面上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