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妙妙魔法將元樓子放倒之后,江聞立即找上了旁邊瞠目結舌的圍觀群眾,見他們體力已恢復到勉強能行動的地步,便不容置疑地要他們趕緊下山。
“大俠啊,現在天就快黑了,我們想要下山恐怕有點困難……能否寬容一宿,等到明早天色放亮再走?”
眾人面面相覷地看向崎嶇山路,人質們推搡議論半天,終于才選出個代表開口哀求,然而江聞對此全然不為所動,甚至語帶威脅地對他們說道。
“剛才在我洞中偶遇仙公壁畫授機,言說原本這里為一座古寺,地下生長著一棵成精的千年槐樹。”
“此妖靠人尸為生,地下遍布著大量被妖魔害死之人的尸體,等到了天黑時分,這片山頭的陰氣深重將化滋僵尸,屆時無數妖魔邪祟將橫行無忌……”
江聞故意斜睨了一眼身后洞窟,讓他們自然而然地聯想起,山洞中那累累遍地的恐怖人炭。
死者們原本的皮膚不翼而飛,變成了干癟枯槁的木質,最后又化為深黳扭曲的木炭,果然像極了傳說中被鬼魅吸干精氣的死人——那樣說起來的話,山里這些言語怪誕、滅絕人性的兇徒,毫無疑問就是鬼魅附身化作的倀鬼!
人質們又一次面面相覷,這一次他們已經把江聞看作下凡人世斬妖除魔,談笑百步外取人首級的劍仙,此行替他們化解災禍來了。
傳說中這樣的地仙高人,常在懸崖絕壁修煉,采取靈藥服食辟谷,吐納翕受日精月華,這種人性情甚為固執而冷僻,要是像元樓子這樣的老頭把人家惹惱了,他們可不覺得自己腦袋能挨兩棒子都沒事。
人質們私語地說到這,連忙互相攙扶著浩蕩下了山,場中只剩下復歸于孤身一人的江聞。
江聞等到人群散盡,才悠悠回想著事情。
他剛剛在幽悄山洞之中,易云干尸四周,石洞墻壁發現了一些神秘萬分的巖畫,所處時間遠超想象,并且描繪著一種詭異萬分的場景,讓江聞不禁寒毛倒豎,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令人不安的事情發生。
那是一副斑斑點點的怪圖,東側壁畫中一條蒼龍正逐漸顯現,點綴其中的繁星宛如玉璧上的細密的云氣紋,而蜿蜒龍身中央卻展現出一股熾熱的光輝,仿佛一團大火熊熊燃燒,映照出一個朦朧不清的形狀。
龍背上的烈焰熠熠鮮明萬分,像極了一名倒轉騎在龍身上的羽人,回首顧盼,不怒自威,正準備跨龍遨游太虛而去,赫然是一個完整的具有原始宗教意義的壯麗場景——靈魂升天圖!
《說文.龍部》稱“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然而古人對于「龍」最為常見的描述,卻應該是橫亙于東方天際的蒼龍七宿。
江聞知道瀕死的易云并非在御敵,而是拼勁最后氣力、谷催著縱橫劍氣破壞石壁,不讓外人發現深藏其中數千年的邪惡秘密——但他盡全力帶走的似乎只是鑄劍奧秘,卻終究還是留下了足夠江聞遐思萬千的只鱗半爪。
碰巧今日正是春分,江聞相信自己等到天黑十分,見到蒼龍七宿昂揚登天而去的場景,應該就能知道易云所懼怕究竟是什么了!
獵獵風聲毫無規律地亂擾試聽,江聞環顧四周,其實很早就發現棚隰這一帶的樹木似乎更加粗壯茂密,原本他以為只是兇徒們不斷行兇襲擊行人,導致這附近鮮遭山民們樵采。
但此刻隨著入夜時分的臨近,江聞已經察覺出了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里絕對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秘密。
江聞緩緩抬起頭來,曾經現代社會被各種光線污染過的夜空顯得嘈雜晦暗,只看得到忽明忽暗三五在東的幾顆小星,而如今大氣的透明度遠勝于常,且完全沒有燈光污染,陡然降臨的滿天星河宛如仙境,頓時喚醒了獨屬于基因的遠古記憶。
“那是大火星嗎……”
現代人口中的火星,在古時被稱作“熒惑”星,大火星則是東方蒼龍七宿中的第二顆星,又叫作商星或者辰星。
后人只知道杜甫有詩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卻很少懂得《詩經.國風.風》說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指的就是這顆大火星,由于處在龍心位置,這顆星也被叫做“龍心”。
壁畫中羽人所在的位置,應該正是蒼龍七宿的龍心所在。此時雖然也能看見蒼龍七宿在天際熠熠放光,卻完全沒有羽人跨坐的痕跡,那為什么在作畫人的眼中,大火星會熊熊燃燒出一個羽人的形狀呢?
就在此時,棚隰間的骯臟土地上,蠕動著成千上萬個細胞般的光點,噴射著昏暗而邪惡的光線,恣意游蕩的磷光幻化作詭異的色澤,燃燒起隆隆濃烈的駭人火焰。
磷火噴吐出比前幾日延平津底更為強烈的星際氣流,不斷地肆虐著、瘋狂地鞭打周遭,輕而易舉便帶走了屬于人世間的色彩,殘留下深深的枯焦黑暗,瘋狂涌向了天際。此刻天河當中,似乎有一股引力正瘋狂膨脹,引發了星海當中難以想象的坍塌,化作了巨大渦流轉動!
巨大渦流瘋狂蔓延,江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天際大火星,隱約之中看見了其中兩顆恒星連一起,主星是一顆紅超巨星,伴星是一顆藍矮星,由于主星亮度比伴星高了數十倍,因此它看上去呈現出極端鮮艷的赤紅光輝,猛火感染點燃著這片寂靜的土地,就像一名頭帶羽冠的御者!
果然是羽人跨龍圖!
悄然出現的羽人跨龍在引力陷阱的影響下,一頭墜落進了無底深淵,春分本該登天而起,竟然瞬間倒轉向下,驟然朝著江聞所在的地方猛烈襲來!
商星的大火如有實質,閃著紅白相間的強光疾馳,在半空中猶如一束燈光瞬間照耀在了這片地面上,隨后巨大的轟響聲飛快穿越松林,身后跟著一團巨大無比的尾光霧氣,引發詭異光線開始將地面燒灼。
潮濕針葉與腐殖堆積的土地上,怪異電流猛然蔓延出許多像是“龍爪”的蜿蜒痕跡,仿佛七宿化成的蒼龍正隨著羽人的駕馭而來,蠻不講理地橫掠過了荒蕪大地,兇殘地留下無數爪牙交錯的印記。
此時天上仿佛雷霆大作,傳來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響,交替閃爍的刺眼強光、飛龍一樣的不明物體、大片樹木搖晃著,江聞只覺得有一輛肉眼看不見的、巨大而沉重的怪異火車,正從空中急速掠過。
“原來是這么來的嗎?”
1994年12月1日凌晨3時20分左右,GY市北郊18公里處的都溪林場,居民被轟隆隆的響聲驚醒,據說當時風速很急,并伴有發出紅和綠強光的不明物體呼嘯而過,并且林場內土地出現了大量的近似于龍爪印的痕跡,令人觸目驚心。
但現在江聞確定隱藏在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要比不明飛行物要更加可怕、更加危險!
在讓人心悸的七彩磷光之中,隨著轟隆之聲響徹云霄,熊熊燃燒的商星似乎終于撞擊在了漆黑地面上,湛盧山這片區域被猛然掀起,煙塵繚蕩直沖天際,制造出難以想象的猛烈震動。
可江聞所站立在的位置沒有一絲搖晃,就連四周松樹都僅僅是隨著寒風凜冽,沒有一株斷折,反而在林中響起了癲狂倒亂的不明囈語,高低起伏地傳蕩在樹林的每一個角落。
江聞從懷里取出摩尼寶珠,無窮毫光再次斑駁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他終于看清四周有許許多多佝僂身體、裝扮如猿的矮小生物,正一臉惶恐地并排站在他的身邊,癡癡仰望著天空——狹小腦容量并不允許它們思考關于宇宙空間的奧秘,但獨屬于未解知識的詛咒烙印,在那一刻就已經深深刻入腦海。
于是這些打扮如猿的生物,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中石塊,刻繪著眼前所見所聞,性格越變的更加沉默寡言,怪僻固執,超越技巧限制繪制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圖景。
它們最后將繪制的圖案,偷偷保存在一處它們眼中最為莊嚴深邃、曾在無數威脅保護過它們的石窟當中,仿佛唯有借用依靠同樣神秘的力量,才能壓制住它們心中的惶恐恐懼。
江聞緊握住摩尼寶珠,雙目投在最為幽邃的黑暗之中,眼中浮現出了壁畫的更多細節。
從天際隕落的蒼龍,被肢解殆盡、骨角隳露,頭戴羽冠的莊嚴羽人,死狀慘烈、再無生跡,畫中獨剩一顆烈焰熠熠的蒼龍之珠,即便落地還在劇烈燃燒,呈現出永不熄滅的熔巖般的赤紅之色。
隨后壁畫中,那顆珠子的畫面猛然消失不見,殘缺斑駁壁畫之上,存留下的圖案是一處難以想象的大火漫天,幾乎要點燃眼前的這片夜空——
沒錯,正是眼前!
因為江聞如今親睹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燒!
不斷重復著數萬年前天外隕石墜落的場景!整個世界只剩下天際那顆分外明亮、幾乎騰火的大火星!
那里就是湛盧山無窮無盡的異星之彩,奔騰倒流著想要回到的最終方向!
西晉張華觀天象、識云氣,見斗、牛二宿之間常有紫氣,便讓善觀天象的雷煥前去尋劍,最終在豫章郡的豐城縣舊獄之下找到寶劍,雷煥把寶劍擦了擦便煥然一新,明亮照人,而這天晚上天上斗牛二宿的紫氣,便忽然消失不見了。
江聞原本在質疑寶劍的光輝再明亮,又如何能影響到無窮天際,但如今猛然想通了前后因果,應該是寶劍的本身就來自于天上!
“……天外隕石被拿來鑄劍?答案就這么簡單?”
歐冶子鑄劍的秘密,似乎終于被江聞所破解,但早在江聞之前,就已經被晉代的雷煥、雷華父子所洞悉,也一定被身分不明的其他人所知曉,并且再次布下了某種預防措施——
因為此刻天際異狀突起,坍塌的引力渦流遭到某種阻擋,仿佛一只戳入這片黑暗世界的無形手指,被一塊無形的防爆玻璃所阻隔!
松溪縣白馬山上,供著吳公老佛的白馬庵有紫氣沖天而起;鸞峰山上,供著白鶴真仙的鸞峰庵有青氣沖天而起;柯亭山上,供著柯公老佛的南安寺有白氣沖天而起;七峰山上,供著胡垢老佛的云際庵有玄氣沖天而起……
緊接著松溪縣內的百丈山、圣者山、蔣山、妙峰山、如是山,一座座山巔供奉著老佛真仙的庵廟也接連不斷,放射出接連天地的光輝,似乎要支撐住搖搖欲墜的場面,將即刻隕落駕臨的大火星隔絕于此!
可偏偏到了異狀所在、諸山環圍著的湛盧山上,清氣浩蕩卻難以為繼,聲勢顯得尤為微弱,立刻讓逐漸式微的隕星察覺不對,似乎想要脫困而出。
江聞轉頭望向山巔的湛盧禪寺,猛然又聯想到了那尊遭焚遇竊的怪異佛像,頓時領悟到了其中的某些關聯,可事態似乎早已不容晃神,終究遮擋不住「龍光射斗」的恐怖畫面,被一絲絲的龍光紫氣沖破封印,上達于天際牛、斗之間!
“「天地之數,起于牽牛」!好一個順勢而為的術數大陣!”
《說文解字》記載「天地之數,起于牽牛」,認為日月天體運轉起于牛宿,故而天體運轉從牛宿左轉,止于斗宿,運行規律如此,因而天地間一切也術數皆起于此。
當初的高人不懂劍道,卻似乎精通此術數之道,為了防止龍光紫氣直沖天際,最終引來覬覦窺探乃至不祥降臨,于是親手布下術數大陣,靠著天下術數的運行轉使扭轉星象,阻擋住神異景象外泄,就算偶有泄漏也散布在牛斗兩宿之間,讓人始終找不到方位。
可惜世事變遷無常難測,布陣之人想不到后來早已無人懂得望氣之術,就算有人能夠誤闖其中,也恐怕對他所防范的究竟是為何物都不太清楚了。
畢竟天外之物到來的時間太早了,早到除非有江聞這般天馬行空之人,才能將「羽人跨龍圖」和「貴陽空中怪車」、「歐冶子鑄劍」和「龍光射斗」,這種種詭譎離奇的事物兩兩聯系在一起,重新排衍還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深深山林間怪風肆虐,此時的星河早已偏斜向西,直到光芒都徹底消失不見,任由黑暗籠罩著大地,而濃重沉郁的陰影不容分說地向棚隰所處的山坳倒來,這里卻除了江聞便空無一人。
江聞腳下的影子變得淺淡,仿佛所代表的魂靈正遭受壓制,早被一團更加濃墨、更加晦暗、更加不懷好意的巨大陰影所吞噬,徹底葬身于這處人跡罕至的深山。
在摩尼寶珠照耀之下,此刻整個山頭都呈現出一種奇瑰的波狀花紋,那是一種原本在八面體隕鐵的鐵隕石,和一些橄欖隕鐵中才能發現獨特的結晶花紋,放射的波段似乎也扭曲著顏色與精神。
在這種環境長期生活,顯然會對人的心智產生一些不可逆轉的影響,人們的性格將變得脆弱敏感、多疑畏葸,最終重塑得冷漠機械而又麻木,無一例外地擁有著兇徒們那般的「機械感」——
而這種一絲不茍、深入骨髓,足以讓未曾受過教化的山民,都能令行禁止乃至精通鴛鴦陣,并且無論外邊秦漢魏晉如何交替,只一輩子躲在山里拿人命鉆研鑄劍的恐怖心態,似乎也被稱作為「工匠精神」。
“布陣之人會是歐冶子嗎?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江聞仍在凝視,恍然間卻看見山頭之上有一道幽微殘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獸不可分辨,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發北面而噪,對著天地發出陣陣鬼吼之聲。
如果是歐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歐冶,那么即便江聞聽不懂似人似獸的吼叫有何含義,也能明白聲音當中的驚忿無常。
昆吾根本不是某地某人,而是天外之物存在的地方,是基因中流傳的刻痕烙印,它終帶著昆吾族人在歷代兜兜轉轉于天外之物到訪之地,發出《左傳》衛后莊公聽見的那些夢中之噪,這是獨屬于「昆吾」之人的聲音——
「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
天上不知何時,懸掛著一輪幽靈般的半月,而漆黑山頭之上,已經有無數身影悄然矗立林間,江聞握緊了湛盧古劍,凜然劍意橫空而起,明白當年的劍道高人在此筑起山莊的用意。
洞中壁畫的最后一幅,是一群矮小人形被深黑模糊的扭曲線條所圍困,手中帶著兵器仍舊四散,巖畫自此戛然而止。
《拾遺記》記載「越王句踐,使工人白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鑄之,以成八劍之精」,根據洞中船棺的痕跡,這八把劍最終輾轉來到了易云莊主的手中,被懸吊在山洞巖窟之中晝夜參悟,終于得知真相。
就像易云所留的遺言「今日得遇仙緣,方知仙家真劍,乃無形之劍氣」所說那般,從「昆吾」到「歐冶」,再從「歐冶」到「劍道」,血脈傳承或許總有一天消退,但這些造就了春秋之際煌煌劍道的天外事物,理當要由劍道受益的后輩們一力承擔。
這些包圍住了江聞的身影,像是一塊塊熏黑的焦炭,卻有著兇徒們狡狠慘虐的五官,和難以斬殺誅滅的生命力,隨著一具具尸體不合常理地于黑夜中復起蘇生,如浪潮般不斷朝著江聞發起沖鋒。
看著如出一轍的嵯峨黑夜,江聞仿佛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之氣,深深呼吸之后拔出長劍,再度化身成為黑暗中的夜叉,劍刃劈刺在失去顏色的敵人身上猶如敗革,渾不受力,卻絲毫沒有減退江聞的鋒銳之意。
江聞深吸口氣拔出湛盧古劍,面對尸山血海毫無波瀾,恍惚間想起了他初出江湖時,在雁門關外最為兇險的一戰。
無數士兵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箭矢鋪天蓋地、硝煙遮天蔽日,戰事從黑夜持續到白晝,又從白晝持續到黑夜,他已不知殺傷也多少遼兵,卻又不知還有多少遼兵想將他們留下,哪怕江聞靠著堅強意志支撐,都無數次差點要說出「必可活用于下次」這樣的話。
江聞靜靜思考著,不知湛盧山中還隱藏著多少他尚未知曉的奧秘,又不知有多少奧秘像歐冶子鑄劍那般流散到了廣闊人世間。可這些思緒一瞬間涌起,就在一瞬間如漫天星河熄滅,只剩下一句發自內心的問候。
“你們,準備好再死一次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