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眼神一瞥,便知關勝心境失守。
笑道:“關將軍,說句交淺言深的話——將軍可想過,此戰若敗,將軍當如何自處?”
關勝長眉一振,似欲反駁,卻又沒開口,沉默片刻,方緩緩道:“關家兒郎,以忠義二字為立身之本,既然受命于國家,唯‘庶竭駑鈍、不計成敗’八字也。”
曹操點頭贊道:“不愧關公之后人也。既然如此,武某祝將軍旗開得勝——”
說罷停頓片刻,微微笑道:“不過假若真個戰局不利,將軍不妨想想三句老話。”
關勝好奇:“愿聞其詳!”
曹操道:“第一句,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關勝疑惑點頭:“此乃《尚書》所述也。”
曹操一笑,又道:“第二句,茫茫禹跡,畫為九州。”
關勝愈發疑惑:“這是《左傳》里的話。”
曹操點點頭,繼續說道:“第三句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關勝只覺渾然無解,愣愣道:“啊,此孟子之言也。”
曹操道:“將軍博學!既解此三句,便當知何為國家。”
關勝心中一動,看出曹操繞這么大圈子,似乎是針對自己說得“受命國家”一句,想了一想,問道:“武兄當有以教我!”
曹操張開雙臂,正色道:“頭頂之天,足履之土,河山田畝,華夏苗裔,此即國家。汝所言國家者,廟堂君臣,乃朝廷也!”
關勝驚聲道:“有何不同?”
“大不相同!”曹操神色肅穆,宏聲道:“舉國家之力奉養朝廷,舉朝廷之力護養國家,此為循環之道、天地之理也。若那朝廷內可舉賢用能、調和陰陽、恢弘正道,外可征討不臣、御敵國門、保境安民,彼此皆各盡其責,則朝廷即國家,國家即朝廷也。”
說到此時,略略一頓,聲音愈高,震得窗紙嗡嗡:“若朝廷虛耗國力,供數人之尊享,遮蔽青天,彰權貴之威福,內施苛政、酷虐庶民,外媚異族、跪求茍安,則國家即國家,朝廷即朝廷,再非一體也,此等朝廷,乃國家之大害!假以時日,必有義民振臂,效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
這番話擲地有聲,眾人聽的如癡如醉,李逵低嘆道:“啊呀,甚么朝廷什么國家,哥哥到底說的是什么?為何俺鐵牛只覺得血都燙了?”
焦挺看他一眼,低聲對他耳語:“哥哥說了許多話,好像又只是一句。”
李逵吃驚看向焦挺:“哪一句?”
焦挺一向木呆呆的臉色忽然出現狂熱神色,口齒里輕輕吐出幾個字:“哥哥說,反了吧!”
眾人都是心中震撼,沒注意這二人私語,但見燕青目現異彩,輕聲道:“哥哥說的是自古即今、從無人能解說透徹之至理也!”
朱仝使勁攥著拳頭,胸中激蕩:“此乃……雄主氣象也!”
盧俊義苦笑著不斷搖頭:“盧某自小也曾讀書,大家都是讀書人,他卻如何說得出這等驚天動地之語?難道我這兄長讀的書竟和我不同?”
關勝呆滯良久,慢慢轉過臉,和郝思文四目相對。
這兄弟二人以往無所事事,常常在一起論說古今興廢之事,只是何嘗有曹操這等視野?
一時間只覺震撼莫名,要說他離經叛道吧,他偏偏引經據典,所言所述,渾然一派煌煌氣象,顯然乃是天道至理,要說他說的有道理吧——那豈不是說,這個鳥朝廷,推翻它竟然是合情合理之事么?
當朝官家任用蔡京、朱勔等人,在南方大搞花石綱,以致于民不聊生,豈不正是“虛耗國力,供數人之尊享”?還有楊戩、童貫等權閹,門下奴仆都能在街市橫行,不正應了“遮蔽青天,彰權貴之威福?
至于“內施苛政,酷虐庶民,外媚異族,跪求茍安”之語,更是跡近繪畫之白描技法,惟妙惟肖勾勒出一副“大宋時政圖”!
想到這里,關勝周身打了個激靈,悚然望著曹操:“武兄,你、你究竟是何人?”
曹操微笑道:“陽谷縣一介都頭,江湖人稱‘武孟德’,武植也。”
關勝連連搖頭,滿臉古怪之極的神色,失笑道:“都頭,呵呵,都頭!”
笑了幾聲,卻似忽然從醉夢中醒覺一般,猛一抱拳:“罷了!在下畢竟乃是大軍主將,軍務繁忙,既然承蒙武兄交還了我兄弟,在下、在下這便離去,以后若有閑暇,再同武兄請教。”
曹操拱手,瀟灑笑道:“關將軍自便。”
關勝一拉郝思文,兩個人仿佛避開甚么疫病一般,神色惶恐的急急而去。
曹操一笑,使個眼色,朱仝大步追出去:“關將軍,郝將軍那些部下,許多人敗散后擾亂民間,被本縣差人抓住,盡數關在原先營中。”
關勝倉皇道:“多謝,多謝。”
他兩個逃命一般離了鄆城縣,快至軍中時,才稍稍緩和,關勝道:“那些潰兵,還是要收回來,編入隊伍,再做征戰。
郝思文驚道:”啊呀,這支兵我可帶不了。“
關勝笑道:“放心,我心中早已盤算妥當,讓宣贊去收編那里敗兵,你只在我身邊做副將便是。”
郝思文亦不愿見那些丟下自己的鳥兵,當即點頭應下。
回到營中,宣贊急急迎出,關勝不愿提那“國家朝廷”的宏論,只是略略說了幾句,說“武孟德”為人奢遮豪爽,眾人說明白誤會,自然放人,隨后又叫宣贊領軍兩千,去先鋒營中,收編那些敗兵。
次日,關勝拔營而去,與宣贊匯合。
第三日,全軍出動,逼近梁山泊十里外下寨。
二月二十二日,天氣晴朗,東風和煦。
官軍探馬回報,水泊上千舟競發,急駛而來。
關勝連忙率兵而出,就營前列陣以待。
這時梁山的舟船也近岸邊,船上走下五七千人,秩序井然,飛快列成陣勢。
關勝微微松了口氣,指著道:“爾等可見么?這干草寇,竟然背水列陣,若是失敗,倉促間爭搶上船,必然大潰。可見草寇們縱有勇將,終究不識兵法!”
這時對面陣型一動,一個雄壯大漢當先而出,兩邊十多員大將雁字排開,一個個盔明甲亮,耀武揚威。
只聽那大漢高聲喝道:“我乃‘托塔天王’晁蓋!關勝,你等三路征伐之策,早被識破,如今大名府李成身死,高唐州高廉命喪,只剩汝一路孤軍,尚敢不知死活來犯,若不早早投降,叫你一個個尸骨無存!”
這話一出,官軍陣營頓時一陣聳動,不少軍將都知道三路征伐梁山的計劃,誰知剛剛抵達,另外兩路已飛灰湮滅,士氣頓時大降。
關勝一看眾人神色,心道不好,若給他再說下去,豈不是白白折損士氣?大刀一提,便欲下場邀戰,先斬他幾員將,也好振奮軍心。
他這一動,都被宣贊看在眼中,宣贊心道主將豈能輕動?待我去斬殺幾人立威吧。當即策馬搶出,手舞鋼刀一口,大喝道:“草寇,誰敢與我宣贊一戰?”仟千仦哾
梁山陣中,楊志高叫道:“丑郡馬,莫猖狂,待楊某來會會你!”倒拖著那口祖傳的金背斬山刀,拍馬沖上陣前。
宣贊一看對方臉上老大一搭青記,又聽姓楊,心中一動,叫道:“你這廝莫不是昔日的殿司制使官,‘青面獸’楊志?某家在汴京,也曾聽聞你的勇名,可惜你堂堂將門之后,竟然落草為寇,把祖先清名玷污,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見楊老令公?”
楊志怒道:“道理有嘴的都能說,高俅那廝須不曾迫害你!依灑家說來,那等禍亂朝綱的奸臣,你這廝還要為他賣命,才真正是個為虎作倀的小人!”
兩個對罵幾句,彼此大怒,也不多費唇舌,兩把大刀揮舞,打鐵般戰成一團。
有分教:孟德壯語辨國朝,關勝失聲添寂寥。對陣梁山鼓角振,一雙丑鬼各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