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曹操收到張順書信一封,展信細閱,所言皆是他自薊州出兵后,歷經諸事——
薊州分兵,李俊、張順各取西東,張順所領,算是東路軍,打了“翻海夜叉”張鐵膽名號,帶著李應、段三娘、鄒淵、鄒潤四將,領兵一萬五千,襲取景、灤、平、營四州。
這四州,若于后世輿圖上看,便是唐山至秦皇島一帶。
其中,灤、平、營三州,五代時期即為契丹所據,至遼興宗重熙年間,又升薊州遵化縣為景。
四州本來也非人煙繁盛之地,加上耶律淳南征,調去了許多兵力,境內愈發空虛。
因此張順兵至,勢如破竹,景州、灤州,次第而收,及至平州,卻是遇上了對手。
這個對手,便是遼興軍節度副使張覺。
張覺此人,乃是遼國進士出身,文武兼資,又是平州本地人,因此深孚民望。
近年來契丹勢衰,兵災匪禍層出不窮,遼興軍節度使蕭諦里、平州知州都為亂軍所殺,全賴張覺東征西討,平定叛亂。
于是“州人推領州事,”平、營二州,軍政之權,皆操張覺掌中。
耶律淳征宋前,曾調張覺軍中聽命,覺不從,對曰:國之仇讎,女真人也,其勢大興,王等不思抵抗,反欲結釁鄰國,兩面開戰,此取死之道也,恕覺不赴。
意思是找死你去,恕不奉陪。
蕭干聞之大怒,說動耶律淳,派心腹大臣來平州任知州,欲奪其權。
張覺唆使百姓,途中攔了新知州車架,打得鼻青臉腫,那廝無計可施,只得灰溜溜離去。
耶律淳、蕭干愈發惱火,卻又怕逼反張覺,只得忍氣吞聲,要先謀取宋國國土,再做計較。
然而他這等本事,張順哪里得知?
襲取景、灤時,張覺便似未見一般,張順愈發大意,引兵殺入平州,不料渡灤河時,伏兵四起,給張順來了一招半渡而擊。
按張順信中說法:“灤河者,自西北流向東南,匯入渤海,乃灤州、平州之分界也。”
“弟以李應為先鋒,自帶鄒家叔侄為中軍,段三娘合后,伐木為橋,擇細窄處渡之。”
“李應領三千人先渡,并無阻礙,及弟領中軍渡時,人馬過未及半,忽有洪水,滔天卷來,頓時沖垮浮橋,橋上人馬,皆喂魚鱉。”
“彼時弟亦在橋上,所幸有水性,踏浪逃回西岸,只見灤河濁流滾滾,截分我軍于兩岸,料來定是遼人筑壩于上游,至我渡河時,放水淹之。”
計毒莫過水火,老曹看到這里,一時也竟無言:他方用火計破了遼國精兵,平州守將便用水計沖了張順,豈不是眼前報,還的快?。
又想起當年諸葛亮初入劉備帳下,先燒夏侯惇于博望坡,又燒曹仁于新野,新野燒了不算,更于白河筑壩遏流,趁曹仁敗軍渡河時放出,水火交加,滅殺曹軍無數。
唏噓片刻,再往下看,平州遼將放水沖毀吊橋,菊花軍自然大驚。
這時只聞一聲炮響,東岸一座山岡后,人喊馬嘶,無數遼兵左右殺出,觀其規模,足有數萬。
張順驚得呆了,他前面打了兩州,一州兵馬,都不過一二千人,且多為老弱,不堪一擊,菊花軍至,或者望風而逃,或者聞鼓而潰,不然他也不至起了驕心,光天化日便大剌剌渡河。
曹操看到此處,亦是皺眉難解:想那平州,非是繁華所在,怎么會冒出數萬遼軍?
敵軍如此眾多,不惟張順震驚、曹操不解,身臨其境的東岸菊花軍,更是魂飛魄散。
要知菊花軍募成時間,與老曹的幽州八軍只在前后腳。
雖得益于李俊“誘漢兒殺契丹”的絕戶計,這支兵馬個個沾血,戾氣頗重,但一則以寡敵眾、二則無備對有備,三則背水而戰,后退無路——
畢竟他們又非楚軍,李應亦非項羽,如何是人家對手?
不過李應驍勇,倒是有充一把項羽的心思。
按張順說:“彼時小弟隔河望去,吾軍大亂,卻是李應高呼,‘如今背水一戰,正是好男兒顯身手之時!’言罷,縱馬提槍殺入敵陣,呼道‘誰敢當吾撲天雕!’”
“遼陣之中,奔出一員金甲大將,同李應交戰,其余兵馬如潮而進,殺得我軍分崩離析,落水而死者不知幾何。”
“弟心急如焚,令人加緊造橋,又見李應同對手斗得三十余合,那將見勝不得,大喝一聲,背后殺出牙將八員圍攻,李應使飛刀手段,連殺兩人,卻被那遼將掣出鐵锏,背后一锏打下馬去,縛入陣中。”
“彼時鄒潤亦在對岸,領數十人搶出,欲奪李應,吃那金甲遼將攔阻,兩個馬上步下,斗不及十合,一槍桿打得鄒潤暈死,一發捉去。”
“及弟造好浮橋,欲往援時,東岸兵馬已然盡沒,小半殺死,大半跪降。那人提槍指著弟等,道是不管吾等同遼國因果,敢入平營一步,必遭殺戮。”
“弟只得引軍暫退,四下尋人打探,始知那平州遼將,名曰張覺……”
張順打探之下,得知了張覺的根底和本事,一時憂心不已。
計點手下人馬,折損大半,只余五六千人,自忖無論如何,也難勝得對方。
因此輾轉一夜,至次日天明,召來段三娘、鄒淵,要他二人管好兵馬,自己則要獨赴平州行事。
段三娘聽了,腦袋搖的撥浪鼓一般,連聲道去不得,這般去時,必然遭他殺了,豈不是白送性命?
張順卻道:“李大哥嘗言,他本潯陽江中一私商,塵埃草芥一般,若無武大哥,焉有今日得意!想我張順,先做水賊,后做漁販,又是什么了得人物了?我輩好漢,既蒙知遇,左右不過是以死相報,又豈以性命為意?”
鄒淵聽了動容,死活都要同去。
段三娘也不是那等撒不開的女子,見他兩個堅決,把牙一咬,紅著眼眶道:“罷了,既然如此,小妹只在此等候哥哥們歸來,若真遭不測,便回去請來武大哥兵馬,把平州殺成血海,替你幾個報仇。”
張順、鄒淵悄悄出營,覓支船兒,渡過灤水,兩個人,兩匹馬,來到平州州治所在的盧龍縣。
入目望去,城門大開,只有一二十個兵卒晃蕩在門前守衛,便如平日無二,毫無戒備姿態。
張順、鄒淵對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驚詫:這個張覺,真是好膽!渾不將菊花軍來犯之事放在眼中。
兩個又驚又怒,又不由佩服,張順道:“這廝好狂!既然如此,你我索性強闖入去,寧可一死,也不能讓他小覷了我等,不然越發難談了。”
鄒淵道:“我自隨伱來,便當自己死了,任你如何行事,我只聽令罷了。”
兩個說好,奔至城前下馬,張順冷聲道:“我欲來見張覺,鄒淵兄弟且為我開路!”
鄒淵把小眼一瞪,腰中抽出那條折腰飛虎棍,躥上便打。
他這條棍,有名的喚作“硬中軟”,施展開來,處處玄機,那些門軍如何是對手?打得翻倒一片,兩個高高抬著頭,揚長入城。
有那眼乖的,早早溜去叫人,不多時,數百個遼兵四面圍了上來,領頭幾個牙將,無非是張三李四,錢五趙六,一個個拔刀在手,便要上前圍殺。
張順冷眼掃過,淡淡道:“我乃是菊花軍‘翻海夜叉’張鐵膽,來尋張覺將軍商談要事,你等若不怕誤事,只管動手。”
牙將們聞言,神色微動,便有人快步去稟告,不多時轉回來,道是張覺讓帶著他二人去州衙。
張順、鄒淵昂然而行,走不多遠到得州衙,只見里里外外,滿滿都是鐵甲兵丁,一個個橫眉立目,手中刀槍如林,密密堵住了門。
鄒淵臉色微變,便聽張順大笑道:“張將軍,前日見你用兵不凡,只道是個豪杰,為何擺出這等陣仗?我只兩人,你便是要殺我,也不必這么多人。”
便聽門內有人冷笑道:“你兩個在城門大打出手,若是衙中人少,我怕你又要打進來。”
張順笑道:“非是張某不知禮節,只是打聽到張將軍連耶律淳、蕭干都不放在眼中,只怕眼高于頂,張某敗軍之將,若不展露些膽色,恐將軍看我不起。”
里面人道:“膽大包天之人,在所多有,未必你膽大我便看得起你?你且說來此何事。”
張順道:“前日兵敗,我兩個兄弟吃你捉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里面人道:“死又如何,活又怎樣?”
張順輕輕一笑,冷然道:“若是活著,自然萬事好說。若是死了,便請張將軍下手將我二人也殺了,然后自有人來替我等報仇。”
里面安靜片刻,忽然爆發一陣狂笑:“哈哈哈哈,找我報仇?張某縱橫營平,手下五萬雄軍,如你所言,耶律淳、蕭干尚不敢小覷我,我難道怕一干賊兵來報仇?”
張順亦大笑道:“哈哈,張將軍,我只笑你不曾見真正英雄,耶律淳、蕭干之輩,又豈能和我哥哥相提并論?實對你說,如今山前諸州,除你把持二州外,皆在我哥哥掌中,稍假時日,山后九州也非遼人所有。你若知機,放出我兩個兄弟,獻上二州,他日成就,必遠在你此時之上,若不識進退,張某人頭在此,任憑取去無妨。”
一番話說完,衙內久久無聲。
過了半天,一員牙將走出,喝內外兵丁讓開道路,驚疑打量張順,口中道:“我家將軍請你入內說話。”
張順自然無懼,帶著鄒淵走入,那牙將引路,一直帶到客廳。
客廳中,一個三十余歲男子,相貌清秀,神情跋扈,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手按劍柄,冷冷看著張順。
張順抱一抱拳:“在下張鐵膽,見過將軍。”
張覺也不答禮,依舊凝視著他,張順灑脫一笑,自家找張椅子坐下,笑嘻嘻任他打量。
張覺眼神中流露一絲激賞,點頭道:“好膽色!這等膽色,絕非無名之輩,你且實說,你到底是誰?”
張順也露出異色,看了看左右,笑而不言。
張覺揮揮手,一干牙將、護衛,齊齊走了出去,客廳之中,只留張覺、張順、鄒淵。
張順起身,抱拳道:“張將軍既肯揮退左右,在下也只得告以實情。小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張名順,江湖上人稱‘浪里白條’便是。”
又指鄒淵道:“這是我的兄弟‘出林龍’鄒淵。”
張覺聽了微微吃驚,亦站起身,抱拳道:“莫非是登州水師的張順?這個名頭,某倒是久聞!啊呀——”
臉上驚異更甚:“李無敵,便是‘混江龍’李俊?”
張順指了指腳下地面:“出得此門,我便不認。正是!”
張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繞著張順疾走幾圈,忽然住腳:“西風軍,菊花軍,只怕都是一家!究竟是何等人物,有這般手筆?不顧大遼南征,徑自繞海來取了幽云?童貫大帥,這等了得么?”
他平營二州靠在海邊,因此對海中之事,自然不乏了解。
李俊、張順履任登州以來,聲名大振,張覺自然聽過,順著一猜,不難猜出他們是跨海來擊。
只是區區登州水師,只怕抗不得這般重任,因此猜來猜去,倒是猜到了童貫身上。
張順哈哈大笑:“童貫又算什么?諒其本事,至多和耶律淳蕭干之輩并驅爭先,又豈能同我大哥相比?張將軍,若有輿圖,且請取來一觀!”
張覺聽他口氣極大,一時也不免被鎮住,雖不知他要輿圖何用,還是連連點頭道:“稍等。”
喚人取了輿圖來,張順順手拉開,嘴一撇,搖頭道:“這便是遼國輿圖么?好不粗疏!”
卻是看慣了許貫忠所獻的飛鳥圖,再看尋常之物,便不入眼。
那圖雖然粗疏些,大致位置倒也不差,張順當著張覺面,在山東半島、幽云諸州、扶桑島國,先后虛畫一個圈兒:“這些便是我哥哥如今的地盤。”
饒是張覺自命不凡,聽了此話,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哥哥取了扶桑?”
張順理所當然道:“若不取扶桑,將來同女真開戰,如何好直襲敵后?”
張覺愣愣看著他——你們還要同女真開戰?你們天天吃的是熊心還是豹子膽?
鄒潤見張順一番言語,說的這個人前倨后恭,不由羨慕,忍不住插口道:“女真人算個屁!去年我哥哥帶著十幾個兄弟,萬里驅馳,在他老家都轉了一圈,便是完顏阿骨打,也嫉我哥哥了得!”
張覺聽他一說,心中猛然閃過一個名字,不由脫口叫道:“原來‘武孟德’竟是你家哥哥!難怪敢跨海來擊大遼,我還道宋朝何人有這等心胸膽魄,若是武節度,便不足為奇也。”
老曹翻過書信的最后一頁,上面清清楚楚寫著——
“張覺聞吾兄名號,當即下拜,道去歲耶律大石自金人處逃歸,備述吾兄厲害,遼人無不嘆服,聽說武兄葬身于大海,都道幸甚。此番得弟之言,始知武兄困于海而取扶桑事,連連稱絕,言吾兄遇難呈祥,實乃圣人氣象,故此拜服,愿攜平、營二州,兵馬五萬,投效吾兄麾下。李、鄒二人,亦都放還。只是此人兵多將廣,端的如何安排,小弟不敢擅專,尚待吾兄做主。弟張順拜上。”
曹操收起信,對公孫勝道:“能以二州之力,募兵五萬,這個張覺,亦是人物。看來先生所言吉兆,便是應在此人身上,如今他左右上下,都為吾土,能夠知機降順,也算識得時務,若能得他忠心,吾軍平添一支生力軍,豈不如虎添翼?”
當即令人備馬,要秦明、黃信二將,領豹騎五百,隨他親自走一遭平州,面見張覺,以安其心。
又讓孫安坐鎮武勝關,關勝、花榮,分別領兵,去搶媯、儒二州,即后世懷來縣、延慶區也。
有分教:為收大將入平州,誰料龍城戰晚秋。吉兆屬誰意未盡,江南藏寶慕容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