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抽絲剝繭?
大抵就是裴越此刻心中的感受。
身邊這位老人僅僅憑著朝會上的只言片語,便能精準地抓住裴越計劃中的漏洞,進而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其實這也不算是漏洞,因為人力有窮時,再精密的計劃也做不到天衣無縫。然而裴越清楚地記得,朝會上莫蒿禮大多時候都仿佛昏昏欲睡,僅僅只是在開平帝詢問的時候給過幾句答復。
對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裴越腦海中極快地閃過席先生的教導:“左執政莫蒿禮,這個人不好惹,你將來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時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鬧一通,然后他來收拾朝局。大梁這些年國力愈發強盛,離不開他的統籌打理。”
此刻再看著莫蒿禮滿含深意的眼神,他心中升起一絲明悟,極為大膽地說道:“老大人,那日在竹樓內與大皇子之間的交談,的確是晚輩命人傳出去的,但是晚輩從未想過要讓簡大人出手。”
莫蒿禮忽地停下腳步,站在寬闊的宮前廣場上,望著他說道:“原以為你不會對老夫說真話,如今看來,似乎你也不止是尊重洛季玉一人。”
裴越勉強笑道:“老大人這是哪里話?晚輩又怎敢不尊敬您呢?”
莫蒿禮微微搖頭道:“這便是假話了。席思道既然是你的先生,肯定對你說過,老夫是個老狐貍,不那么好打交道,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
裴越不好接話,雖然席先生一直對他說沒有師徒名分,但在心中他早已認定這個老師,當然不會與外人議論自己老師的是非。沉默片刻后,他話鋒一轉道:“老大人,您認識席先生?”
莫蒿禮指著前方的路,兩人繼續前行,他臉上浮現一抹追思,緩緩道:“當年良節公過世后,老夫曾經請他入東府做事,以他的才能只是做一個謀士實在可惜。那時老夫以為自己還算有些臉面,卻不想他拒絕的態度那般堅決,以至于成為終身憾事。去年聽說他終于出山,還出手教訓李家那個小混蛋,老夫很高興,特地在家中喝了幾杯。”
裴越望著他臉上復雜的神色,隱隱約約抓住一些關鍵的信息。
莫蒿禮輕聲道:“回去之后見到你先生,幫老夫帶句話。”
裴越應道:“老大人請說。”
莫蒿禮稍稍停頓片刻,語氣中帶著一絲悵惘:“告訴他,這么多年過去,有些事該放下了。”
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但是裴越覺得自己聽明白了。
莫蒿禮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有些欣賞,便斂去那些不合時宜的追憶,微笑道:“過段時間朝中會有經筵,到時候你也來罷。”
裴越微微一怔,隨即用力搖頭道:“老大人,晚輩還要協助洛執政辦事,那個攤子鋪開來很麻煩,根本沒有時間準備經義。”
他哪里是沒有時間準備,而是根本沒有準備,更何況他也打定主意不再摻和進文官的事情里。
莫蒿禮微微有些惋惜,一如當初洛庭在書房里對裴越說過的話,不過見裴越態度堅決,他便沒有繼續說下去,略有些自慚道:“老夫年紀大了,記性也不比從前,忘記你是武勛,經筵自然不必參加,武議才是你的戰場。也罷,今日便說到這里,不耽誤你回去與親友慶祝了。”
裴越無奈地笑笑,這位宰相大人說話還真是直接有趣,朝廷出現這么多問題,皇帝不知道在后宮氣成什么樣,自己卻回去大肆慶祝,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莫蒿禮微微一笑,抬起老邁的手掌在他肩頭輕輕拍兩下,語重心長地說道:“裴小子,走錯路不可怕,但是不能一條道走到黑,要時刻記住行得正站得穩。你如今不是那個吃不飽飯的庶子,身邊已經聚起很多人,更有谷梁和洛庭的照拂,所以要更加慎重,千萬不要被權勢迷失了本心。”
裴越正色道:“老大人放心,晚輩知道如何走好自己的路。”
莫蒿禮笑道:“老夫很放心,不過是多嘴幾句,你不嫌煩便好。曾經有人說過,老而不死是為賊,年紀大了難免啰嗦。罷了,且家去。”
他轉身穿過承天門的門洞,出宮之后便有家仆迎上來,攙著他走向街邊的轎子。
裴越回憶著兩人的對話,決定改天再去一趟綠柳莊,因為他很想知道永寧元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穿過門洞,與幾位表情比較溫和的勛貴打過招呼,裴越忽然瞧見長街對面有很多人,看樣子應該是在等待自己。
孫琦和陸成等人整齊地站成一排,面上的表情既興奮又敬畏。
很顯然他們已經知道京都內的異動,大批太史臺閣的烏鴉前往西城封檢七寶閣,這樣大的動靜根本瞞不住人,而且沈默云似乎也沒打算隱藏消息,與往日烏鴉們總是黑夜行動不同,這次是大白天以煌煌之勢壓過去。
至于宮中內監帶著人匆匆趕往魯王府,這樣敏感的舉動自然也瞞不過有心人。
最關鍵的是他們親眼看著戶部尚書孫大成被人架出來,一路送往刑部。
裴越緩步來到眾人身前,微笑問道:“諸位世兄怎么來了?”
陸成走上前仔細打量他一番,伸出右拳想在他肩頭錘一下,然后伸到一半便收回去,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道:“娘的,如今都不敢揍你了。”
眾人皆笑。
于同打趣道:“陸莽子,這世上還有你不敢做的事?”
陸成扭頭斥道:“你懂個屁,我這是尊敬!”
然后立刻換上笑臉,對裴越殷勤地說道:“爵爺,今晚咱們去哪里慶祝?”
裴越忍俊不禁地在他胸口錘了一下,笑罵道:“少作怪,咱們都是兄弟,你是不是非要聽我喊一聲陸少爺才滿意?”
陸成臉上的笑容愈發真誠,搖頭嘆道:“那也不是不可以,能聽威震京都的裴爵爺一聲敬稱,說出去咱多有面子啊。”
孫琦上前插話道:“越哥兒,我們就是來迎一迎你,畢竟這些事能夠解決全賴你的謀劃,我們也沒出力,心里自然有些愧疚。”
裴越誠懇地說道:“世兄太客氣了,此番我也是行險,所以沒有及時和大家說清楚,今晚回總店請你們嘗一樣新鮮玩意,算是給大家賠罪。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正需要諸位世兄助我一臂之力,還請大家不要推辭。”
于同連忙問道:“可是在大梁境內全面鋪開蜂窩煤之事?”
這小子的消息渠道好靈通,裴越按下心中的詫異,頷首道:“正是。”
眾人臉上神色愈發熱切,就差將裴越丟上天歡呼一陣。
路邊還停著一輛馬車,見裴越疑惑地看過去,孫琦微笑道:“葉姑娘和桃花姑娘也來迎你了。”
裴越心中一暖,連忙朝那邊走過去,然而他只是剛走出兩步便停下,望向遠處那個站在樹蔭下的年輕人。
這是一個他絕對沒有想到會出現在此處的人。
定國府裴戎次子,與尋常勛貴子弟截然不同、不愛武道兵法只喜讀書的裴云。
一身書卷氣息的裴云靜靜地看著裴越。
裴越在這一刻微微有些恍惚,因為他忽然想起曾經在廣平侯府外與裴城的見面。
彼時彼刻,不似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