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吳第二批換上來的兩個千人隊接到撤退的將令。
劉溫背著親弟弟劉浚的尸體,雙眼赤紅地一步步回撤。
他方才的確被仇恨沖昏頭腦,但是卻不會違抗郭榮的命令。他們兄弟二人本是山中獵戶,從軍之后得到郭榮的賞識,一步步從最普通的步卒升為千夫長,而且是同時晉升。對于他來說,郭榮的話恐怕比大將軍張青柏的命令更管用。
回到自己的陣地上,劉溫將劉浚的尸體放在親兵已經準備好的木板上,蹲下身定定看了一會,然后伸手幫他撫上圓瞪的雙眼。
他將腦袋埋在雙腿之間,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
站在土山上的郭榮自然也能聽見劉溫的聲音,不過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哪怕這兄弟兩個是他最得力的心腹,作戰勇猛不必提,關鍵是能絕對服從他的命令。
如果要問這支西吳軍隊中十三個萬夫長誰最像張青柏,那么非郭榮莫屬。平時他是一個比較溫和的人,不會時時刻刻擺著主將的架子,對士卒們也很親切。但是當戰事來臨,他就變成一個沒有任何感情起伏的機器,冷漠地推行著自己的戰術,誰都無法影響到他的決策。
如果有人敢違抗軍令,輕者擼去官職重者當場斬首,而且他能立刻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
除了堅硬的心志之外,郭榮對自己的部屬宛如身體的一部分那般了解。
“大將軍對我說過,一座三千人守衛森嚴的軍城,至少需要六萬人才能占據絕對的優勢,但他只給了我一萬人,你說這是信任還是縱妄?”他看著遠處新派上去的兩個千人隊,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
旁邊站著的除了傳令官之外,還有兩名謀士打扮的中年人,其中膚色較白的謀士說道:“將軍,這一萬人可是大將軍帳下的精銳。”
郭榮當然清楚這一點,因為這一萬人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精兵,也是因此他才能站穩張青柏手下第一大將的位置。
換成任何一支普通軍隊,在攻城時損失超過三成必然會敗退,而他訓練出來的這些銳卒依舊能堅持戰斗,這是足以令他驕傲的表現。但是在他漠然的表情下,胸中藏著的何嘗不是心痛?否則他也不會攥緊雙拳,指節都開始發白。
只是沒有人能發現這一點。
郭榮凝眸望著遠處,沉聲道:“再攻一刻鐘,然后讓他們撤下來。告訴砲車那邊,準備煙火彈。”
傳令官領命而去。
兩名謀士對視一眼,同時看見對方眼中的驚訝。
很顯然這位心志堅毅的萬夫長打算一鼓作氣,用持續不斷的高壓攻勢再加上更加兇狠的手段摧毀守軍的意志。
雞鳴寨城墻上,幾名西吳步卒剛剛攀上城墻,仰頭望去便被一片發黃發黑燒得滾沸的金汁潑得滿頭滿臉。
這是這個時代最有用的生化武器。
雖然名字聽起來不錯,但這其實就是加水煮沸的糞便,不僅能燙殺敵人,還會造成傷口腐敗,無藥可醫。
秦賢當然不會只靠著步卒們守城,但他沒有在戰事之初使用這些手段,其實也是無奈之舉。滾木礌石之類數量有限,金汁的原料倒是取之不盡,可燒煮運送都非常麻煩,所以這些都是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的手段。第一波攻勢來臨時,秦賢相信守軍能擋住,因為這是他兩年來嘔心瀝血調教出來的戰士,絕非面對廝殺時會掉鏈子的軟蛋。
隨著劉氏兄弟和第三批生力軍的出現,他必須要借助這些手段才能緩解屬下的壓力。
縱如此,局勢也已經非常危險。
他也不得不拿起心愛的長槍上陣廝殺。
薛蒙臉色發白,長時間的惡戰對他來說消耗極大,此時差不多全屏著一口氣苦苦支撐。
城墻上橫七豎八倒著尸體,鮮血染紅青石地面,濃稠的血腥氣宛若實質。
面對前仆后繼不要命地朝自己沖來的敵人,薛蒙揮舞著鐵棍,右腿在這瞬間忽然脫力,眼見就要被對方劈中,斜刺里一支長槍襲來,將那西吳步卒直接挑飛了下去。
薛蒙看向面露關切的秦賢,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頭道:“大哥不用管我。”
“少說話。”
秦賢吐出三個字,然后站在薛蒙身前幫他解決那些敵人。
薛蒙忽然低聲道:“大哥,你帶著大家走吧。”
秦賢身體微微一滯。
薛蒙悲聲道:“雞鳴寨守不住的,寧忠不派援兵,虎城守軍閉門不出,我們遲早都會死的。大哥,我不怕死,可這樣死不值啊!”
“沒有什么值不值的。”秦賢回了一句。
薛蒙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一時間啞口無言,轉頭望著滿地同袍的尸體,頓覺悲從中來。
便在這時,西吳人再度開始撤退,攻勢明顯減弱。
可是對于大梁守軍來說,從早上到現在,每次西吳人撤退都意味著會有更強悍的敵人沖上來。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加慘烈的廝殺,這對于軍心士氣是莫大的打擊。
盡管秦賢已經做到最好,可是每次這種等待的間隙期間,抓緊時間喘息的守軍心里總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只要我們扛過今天,西吳人就會銳氣盡失。”秦賢篤定地說著,轉頭看向城外,然后很快就面色大變。
不多時,巨石的呼嘯聲從天空傳來。
只是這一次西吳人投來的不是光禿禿的石頭,而是改進過后焚燒著的煙火彈。
一個個燃燒的火球拖著長長的黑色尾巴,從吳軍陣地前沿飛出,然后落在雞鳴寨城墻上和寨內的建筑屋頂上,一時間砸死燒傷很多躲避不及的民夫。
秦賢拉著薛蒙躲在后側城墻的下方,看著天上不斷飛過的黑色火球,神情無比沉重。
他知道對面的主將在想什么,等這輪飛石砸過之后,今天真正的決戰即將到來。
在距離雞鳴寨約二十余里外的南面小道上,傅弘之快馬來到裴越身前,拱手道:“爵爺,附近的斥候已經清理干凈,只是再往前的話必然會被西吳人發現。”
裴越望著北方沖天而起的黑色狼煙,面沉如水,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傳令全軍極速前進,不要理會對方的輕騎,以錐形陣型直沖吳軍本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