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無敵
路敏之死,朝廷給出的定論是畏罪自盡。
罪名并非通敵叛國,而是作戰失利指揮不當,造成古平軍和京軍北營合計五萬余將士命喪疆場,至于詳細的過程和事情的真相無人提及,似王平章等知曉內情的人盡皆緘口不言。
皇帝在這件事中展現出一定的寬仁,只是追奪路敏的爵位和成國府的牌匾,并無其他懲治手段,莫說抄家滅族,就連路敏的妻兒都沒有殃及。一些文官立刻大吹法螺,仿佛開平帝乃是一位寬仁溫厚的圣天子。
若非如此,路姜壓根沒有在都中行走的自由,更遑論勾連起幾十名亡命徒,試圖在裴越納妾的大喜之日鬧出一場血光之災。
戚閔和楊虎輪番親自帶人盯著路姜,然后又在裴越的示意下將這件事全權交給傅弘之處理。
傅弘之天賦異稟,十分擅長追蹤尋跡,連變幻莫測的戰場上都能準確判斷出敵人的動向,更遑論盯著幾十個烏合之眾。按照裴越捉賊捉贓的指示,他沒有輕舉妄動打草驚蛇,一直等到今天清晨,路姜糾集那些手下進入一座宅子之后才準備動手。
然而僅僅是前后腳的功夫,當傅弘之帶著手下沖進去的時候,按理來說已成甕中之鱉的敵人居然離奇消失。
傅弘之無比懊悔,自己壓根就不應該等那么一小會,同時又滿心愧疚,因為這個變故極有可能影響到今天的大事。
裴越沉聲問道:“那宅子里是否有密道?”
傅弘之點頭應道:“有三處,但是入口全被封死。”
裴越凝眸沉思,冷靜思索著這個變故背后的陰謀。
此事絕非李柄中所為,按照豐城侯府四面漏風的情況來看,他絕對沒有能力探查到傅弘之的蹤跡。路姜城府淺薄,滿腦子只想著殺人復仇,斷然不會早早就做出這種狡兔三窟的籌備。毫無疑問,這是有人暗中出手,不僅幫路姜逃過一劫,后面肯定還藏著陰謀詭計。
裴越的敵人雖多,但是真正達到你死我活程度的僅有李柄中和路姜二人,其他人包括王平章在內都不會采取玉石俱焚的手段,不論陰謀還是陽謀,肯定會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設計圈套。
李柄中唆使一部分朝臣彈劾裴越,這才是正兒八經的朝爭手段,裴越也不可能因此就跑去豐城侯府一刀宰了他。反倒是路姜行事偏激,裴越為了自保搶先動手終究能占住道理。
然而問題是這個魯莽愚蠢的紈绔竟然不知所蹤。
王勇擔憂地說道:“少爺,迎親之禮是否可以——”
裴越搖頭道:“不必。”
王勇便閉口不言。
裴越看向仍舊單膝跪地滿臉愧疚的傅弘之,溫言道:“起來吧。這次顯然是有高人出手,以有心算無心,并非你的責任。”
傅弘之起身回道:“侯爺,接下來該如何做?”
裴越淡淡道:“一應禮儀正常舉行,不必擔憂。”
“是!”
皇城,兩儀殿,西暖閣。
開平帝斜靠在榻上,右手握著一本古卷,隨和地說道:“那件事辦得不錯。”
閣中除了屏息凝神的宮人之外,還有一位神色平靜的大臣。他坐在一張圓凳上,雖然這
看起來不符合太史臺閣左令辰的身份,然而能在皇帝跟前有座本身便是極大的恩寵。
沈默云應道:“為陛下分憂是臣子的本分。”
開平帝抬頭看了他一眼,將那本古卷放在矮桌上,沉聲道:“你麾下那些兒郎以身殉國,要處理好他們的后事,撫恤銀子可不能讓經手人貪墨去了。”
沈默云瞧見那本書封面上的“論書”二字,心中微微一動,隨后神色凝重地說道:“陛下,即便不放方云虎回去,大梁照樣可以對南周宣戰。”
開平帝坐起身,悠悠道:“朕知道你舍不得那些精銳密探,從北到南追擊上千里,原本可以早早就殺了方家子,卻因為朕的命令不得不放虎歸山。若是因此對朕有怨言,這也是人之常情。”
沈默云垂首道:“臣心中并無此念。”
開平帝看了他片刻,然后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緩緩道:“南周不同于西吳。前魏覆滅之時,諸多世家大族衣冠南渡,以至于大梁境內只剩下韓、傅兩家,其他那些終究上不得臺面。朕不僅要拿下南邊千里沃野,更要將那些文華錦繡握在手里,如此才能鑄就大梁盛世。直接出兵只會激起周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即便大梁武備嚴整遠勝對方,若是將南邊打爛了,朕又何苦費心籌謀?”
沈默云頷首道:“的確要給他們內部一些人改變立場的理由。”
開平帝輕笑道:“便是此理,世間讀書人習慣于給自己找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那么朕便給他們這個借口。使者已于五天前出發,朕命他告訴南周皇帝,將方謝曉和他的五個兒子治罪然后扭送京都,朕就將過往的恩怨一筆勾銷。”
所謂恩怨,不僅僅是方云虎自行其是以至于南周在大梁的密探行動曝光,還包括先帝在位時方謝曉領軍北上主動挑起爭端,在邊境上占到不少便宜,最后還導致大梁京都生變。
沈默云笑道:“南周皇帝怕是沒有這個魄力。”
開平帝道:“他應該明白朕為何要這么做,可是他沒有破局的辦法。默云,臺閣在南面的人手可以動起來了。”
沈默云心領神會地道:“臣會讓兒郎們散布消息,將釀成國戰之罪牢牢扣在方家頭上。”
開平帝正色道:“自下而上,由小及大。”
沈默云起身拱手道:“是。”
開平帝擺擺手道:“坐。近日都中可有什么動靜?”
沈默云沉吟道:“李柄中與路姜密謀對付中山侯裴越,前者勾連朝臣彈劾裴越,后者糾集死士意圖偷襲裴越。在臣入宮之前,裴越的手下已經包圍路姜名下一處極為隱秘的宅子,但是他的人撲了一個空,因為路姜帶著所有人提前從密道中消失。”
開平帝滿意地看著他,顯然他知道沈默云沒有任何隱瞞,輕呵一聲道:“路敏的兒子當不至于有這等心機。”
沈默云沉吟道:“目前還查不出是誰在暗中助他,但可以確定此人的目標是裴越。”
開平帝不以為意地道:“隨他們鬧去,裴越那小子若是連這點事都解決不了,也枉費谷梁對他的期許和提攜。至于路姜之流,他若是一時激
憤想殺便殺了,你不必攔著他泄憤。朕看過他編撰的操典七略,雖說其中一些方略是借鑒前人心得,然而仍舊能看出他的天分和能力,尤其是那個看似簡單的鴛鴦陣,實乃南境作戰的利器。”
他頓了一頓,淡淡笑道:“朕還要大用裴越,你盡量照看著些。”
沈默云卻搖頭道:“陛下,恕臣輕狂,此事略有不妥。”
“哦?”
“臣與裴越并無私交,且當年臣和席思道割袍斷交,中間又摻雜定國府的恩怨,實在不適合冒然出手。其實有谷梁為他撐腰,除非陛下想要給這位中山侯一些教訓,都中能欺負他的人沒有多少。”
“朕依稀聽說,你的千金與定國府裴氏長女極為親近?”
“確有此事。”
開平帝定定地看著他,并未繼續往下說,微微一笑道:“罷了,那小子如今春風得意,連老四都上趕著要給他送銀子,再讓你去給他遮風擋雨確實不妥。”
沈默云道:“陛下,臣覺著中山侯恩寵過盛,勢必會引起朝臣厭憎。如此良將若不能長久,對于大梁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開平帝沒有理會這句話,目光幽深地說道:“默云,你認為南邊戰事會持續多久?”
沈默云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兩年之內,大事可成。”
開平帝淡淡道:“那便是三年了。”
如果要打這場滅國之戰,那么肯定需要準備的時間,尤其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支撐數十萬大軍長期作戰的軍需絕非短時間能夠解決。
除此之外,練兵、諜報以及兵力調配都需要時間。
商議小半個時辰之后,沈默云起身告辭,開平帝忽然說道:“今晚你盯著一些,不要鬧得太過。”
“臣會親自盯著。”
待沈默云退下之后,開平帝腦海中浮現裴越清逸俊秀的面容,心中輕嘆道:“盛極必衰乃是世間至理,風光三年足以對得起你的忠心,畢竟絕大多數人只能庸庸碌碌一生無為。莫要怪朕,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略略抬高聲音道:“傳翰林檢討吳存仁。”
“是,陛下。”站在不遠處那個四十歲左右的內監躬身應下。
一炷香過后,吳存仁走進西暖閣。
待其行禮過后,開平帝溫和地說道:“吳卿,朕知道你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尤擅長賦。”
吳存仁面露感激地應道:“微臣謝過陛下稱贊。”
開平帝道:“不過今日朕不是要你作賦,而是要你替朕草擬一份圣旨,借用一下你的文采。”
吳存仁恭敬地回道:“請陛下示下。”
開平帝緩緩道來,吳存仁起初還能保持平靜,然而當他聽完自己要草擬的圣旨內容,即便極力壓制著心中的震驚,面上仍舊流露出幾分古怪。
“吳卿?”開平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吳存仁及時回過神來,拱手俯身應下,借此掩飾自己的表情,回道:“微臣遵旨。”
內監端來一張小桌并文房四寶,吳存仁在開平帝的注視下,心情極其復雜地開始動筆。
字跡端正古樸,行文流暢華麗,然而紙上裴越的名字落在吳存仁眼中,只覺得無比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