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宮城。
東府政事堂。
左首第一間值房內,一名相貌端正的舍人動作熟練地泡茶。
雖然才十月下旬,值房內已經燒起了地龍,溫暖如春。與前魏相比,大梁天家對朝中重臣的待遇不錯,至少兩府的執政軍機們不必擠在逼仄的值房里,忍受冬涼夏熱的折磨。
長桌兩側,面對面坐著兩位執政。
右邊那位大概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眉目軒朗,長須,身上的朝服宛如嶄新一般折痕分明。他看起來溫潤文雅,一身詩書內秀氣質,很多年輕勛貴初次見面都會被這副外貌蒙騙,以為他是那種只會掉書袋的迂腐官兒。
他叫洛庭,出身寒門,十九歲高中會試第一,一路官運亨通,如今已是東府右執政。
京都官場上有個說法,叫做“文洛庭,武谷梁,莫要招惹。”
對于這句話體會最深的應該是王平章。當初洛庭還沒進東府,尚在御史臺擔任御史中丞時,就曾當面彈劾他“居心叵測”,并上疏直言軍中“三弊六罪”,引得朝堂震動。事后王平章不得不上表自辯,雖然開平帝沒有斥責他,反而賞賜大量金銀珠寶以示恩寵,但明眼人都知道洛庭勝了。
原因很簡單——仁宣六年,洛庭被擢升入東府政事堂,任政事參政,兩年后接替告老還鄉的原右執政,大步走上大梁朝堂的最高舞臺。
從那以后,洛庭開始施展他的治政才華,雖然有些時候略顯急躁,風格也偏強硬,卻能讓國庫一天天充盈,吏治也漸漸清明,連他的政敵都說不出半句貶低之言。
洛庭看著手上的那封圣旨,眉頭擰成川字,強忍片刻后還是微怒斥道:“這簡直是瞎胡鬧!”
說著將圣旨按在桌面上。
旁邊站著的舍人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對這樣的場景已然習以為常。
洛庭對面的老人抿了一口茶,神態溫和地對舍人說道:“你下去罷。”
“是。”
舍人輕手輕腳地離開值房,將門關上。
值房內便只留下兩位執政,他們手里掌握著帝國的命運,無數政令從這里誕生成型,然后發往大梁十三州各地。這座小小的值房便是朝廷政務的權力中樞,除了兩位執政之外,便只有三位政事參政可以入內商議,其他人連六部尚書都沒有資格進入。
至于那些勛貴們,西府有的是地方供他們喝酒罵娘,卻嚴禁進入東府官衙之內。
洛庭看著對面的老人,嚴肅地說道:“均行公,恕下官直言,東府不能讓這封圣旨發出去。”
老人名叫莫蒿禮,字均行,今年六十有四,渝州江陸人。
他是四朝元老,歷經太宗、中宗、仁宗和本朝,如今官居東府左執政,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執之實。除了開平帝之外,滿朝諸公能壓得下洛庭的便只有他一人。實際上,如果沒有莫蒿禮坐鎮中樞,像洛庭那樣的行事風格,很快就會鬧得沸反盈天。
老人咳嗽數聲,冬天要來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如往年。
有些時候他羨慕王平章那個銅豌豆,雖然只比自己小兩歲,但是看起來更像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人。年輕時他也試著練過武道,終究沒有那方面的天賦,最后只能放棄。此刻聽著洛庭語氣中的憤怒,他微笑問道:“為何?”
洛庭直言道:“朝廷爵位何等貴重,豈能隨意賜下?那裴家子若非有個好祖宗,他有什么資格得到這個子爵?十四歲的少年能有幾分真本事,我不信他是將星下凡。”
莫蒿禮語速有些慢,似乎每句話都經過思考:“圣旨上雖然沒有詳細寫明,但你應該知道,這次京營剿滅橫斷山匪,裴越出力甚大。陛下若不重賞,那京營大舉進兵所為何來?”
洛庭冷笑道:“陛下急著剿賊,只是擔心年終祭天的時候不好跟天家先祖交代,所以才一意孤行。王平章妄為左軍機,毫無擔當和忠心,竟不能直言勸諫,本就是一個笑話。所謂山匪不過是當年王平章造的孽,就該讓他戴罪立功,何來軍功之說?”
莫蒿禮聞言啞然失笑,搖頭道:“都說你洛季玉是個不點都響的炮仗,老夫看也不盡然,若非你知道陛下不會派人盯著這間值房,這些話你敢在外面說?”
洛庭語塞,想了想又理直氣壯地說道:“在均行公面前,下官不做虛言。”
莫蒿禮沒有繼續調侃,輕聲一嘆道:“當年的事不必再提,便是老夫也心有愧疚。至于這次的封賞,我們不要過多干涉,畢竟山匪不除,遭殃的是京都外圍的百姓。王平章和京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能因為他的緣故就抹殺京營將士的功勞,那樣會寒了這些將士們的報國之心。”
“季玉,老夫這些年幸虧有你相助,但不得不啰嗦一句,坐在我們這個位置上,想要坐得久不難,想要做得好,心里得裝著咱們大梁的百姓。”
洛庭面容一肅,正色道:“晚輩受教。”
莫蒿禮擺擺手:“其實道理你都知道,一直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些時候脾氣上來,難免會稍顯粗疏。關于沈默云呈上去的定國府裴戎通賊一案,以及豐城侯府李子均一案,東府不要管了。老夫知道你和那些御史親近,這幾日你去打個招呼,與他們說一聲。”
洛庭雖然非常尊重面前的老人,但是不會一味盲從,這也是他能從朝臣中脫穎而出的原因之一。
聽著老人的囑咐,他思索片刻后,微微點頭認可對方的看法:“這些勛貴之間狗屁倒灶的事情,確實沒必要牽扯進去,就讓他們自己咬個痛快。只不過,那裴家子封爵之事,還望均行公再斟酌一二。”
莫蒿禮心中并未將李子均的案子當回事,左右不過是紈绔子弟之間的爭斗,還沒資格拿到這間值房內議論,方才也只是順口一提罷了。但是裴戎的分量不同,好歹是定國府當代家主,哪怕再無用,身份也在那里擺著。
他對皇帝很了解,在知道對方將裴戎案子暫時壓下、又要封賞裴越子爵的時候,便已經明白開平帝的想法。既然裴越被封為子爵,之前又有裴城承繼三等定遠伯,那說明裴戎的命運已經定了,開平帝不會輕饒他。
一門雙爵的榮耀,足以抵消治罪定國家主帶來的負面影響。
所以如果要阻攔這個子爵賜下,無疑是和皇帝對著干。
老人望著雙目炯炯的洛庭,很清楚這個后輩在想什么。
一個十四歲的子爵其實不至于擾亂朝綱,但是他后面還站著谷梁這樣的軍方主戰派,還與沈默云交往甚密,對于天然不喜勛貴集團的文臣來說,沒人愿意看到這樣一個軍方新貴的出現。
哪怕他還很年輕,還談不上攪動風云。
思慮良久之后,莫蒿禮淡淡道:“有功必須賞,但要看怎么賞,不能違背朝廷的法度。”
他頓了一頓,緩緩說道:“如果那少年想要名正言順地拿到這個爵位,光憑眼下這些功勞還不夠,總要再為朝廷出些力氣,至少得將這件事做個完結。”
洛庭聽著老人后面的話,心悅誠服地說道:“下官明白了,就按您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