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深沉。
裴越稍稍思索之后,微笑說道:“大人,有句話我印象深刻。想要知道一個人的品格,不是聽他說過什么,而是要看他做過什么。”
洛庭不以為然地說道:“這世上有種人叫偽君子。”
裴越搖頭道:“如果此人一輩子都在做好事,即便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考慮,那他也是真君子。”
洛庭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半晌方道:“這些道理應該不是谷梁教給你的。”
知交二十余年,他太清楚谷梁的為人。論練兵打仗,如今軍方強過谷梁的僅有王平章一人,考慮到王平章的年齡和地位,谷梁便是方面大將中的第一人,所以開平帝才會讓他任成京行營節制,統御南境諸營。但是谷梁的性情勇烈如火,即便本性并非外露的那般粗魯,也稱得上眼里容不下半點沙子,絕對不喜歡那種中庸與寬仁之道。
裴越眼簾微垂:“我從小就喜歡琢磨一些事情,想的多了便懂得更多。”
洛庭十分欣賞地看著他。
此時此刻,他隱約從裴越身上看出幾分自己當年的影子。
沉穩、果敢、機敏又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和底線。
“你想將方子直接獻給陛下,然后讓所有的大梁百姓都能用上蜂窩煤,這是真正利國利民的好事,我自然不會拒絕你。關于此事的具體操作,你是否已經有了章程?”將那些贊許的話藏在心里,洛庭面色溫和地問道。
裴越心中一振,知道漫長的試探已經結束,至少洛庭認可自己的想法,如今算是進入正式的考校環節。
“大人,方子獻上去之后,陛下應該會讓東府操持此事,我希望由您來主導,否則這個方子只會讓某些官僚中飽私囊。”
“可。”
“考慮到成本問題,我們無法在大梁每個州府建立分號,只能選擇有天然煤礦的地方。這一年來我讓人四處打探,除卻兩京一府之外,大梁十三州中目前已經發現天然煤礦的僅有四州之地,分別是永州、云州、蘄州和靈州。其他地方或許有天然煤礦,但大梁疆域遼闊,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探查。唯一能算上幸運的是,這四個州都算北方,冬天比較寒冷,只要能將這四處大型天然煤礦利用起來,便可以輻射大梁的整個北方疆域,惠及億萬百姓。”
“你且稍待。”
洛庭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邊,片刻后拿出一份簡易的大梁地圖。
與裴越前世見過的地圖相比,眼前這份地圖堪稱簡陋之極,但是從洛庭鄭重的態度便能看出,在眼下這個時代擁有這樣一份地圖已經是非常尊貴的身份。
洛庭又拿出一盒棋子,對裴越說道:“你是否知道這些天然煤礦的大概位置?”
裴越點點頭,拿起四枚棋子放在地圖上對應的位置上,同時好奇地觀察大梁的疆域。
如果以京都為核心視角的話,北面是化州,東北面是云州。興梁府位于京都和化州之間,面積很小。首陽山仍舊屬于京都地界,距離京都北門大概不到二十里地。
京都往西,依次是蘄州、鄧州和靈州。當然,這三州地界并非是在一條絕對的水平線上,蘄州與北面的化州接壤,鄧州則和南面的渝州接壤,東南方向則被橫斷山脈阻隔。至于靈州,此地是大梁境內面積最大的州,擁有大梁和西吳的九成以上邊界線。
靈州邊境上有四座大營,以從吳國手中奪來的虎城作為依托,守護這條漫長的邊界線。
京都往南,分別是永州和秦州,其中秦州處于東南面,再往東便是浩瀚無際的怒海。
渝州位于大梁的西南,與永州之間隔著橫斷山脈。
永州再往南便是南境五州,這里是與南周相持的中堅力量。
雖然裴越早就知道大梁的疆域面貌,但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大概的印象,今夜才算是直觀地認識到這個帝國究竟有多龐大,不免一時有些失神。
洛庭不以為意,仿佛這種情況早已見過,微笑問道:“對于這四座煤礦你有什么計劃?”
裴越歉意地笑笑,然后開始講述自己的謀劃。
將方子獻給皇帝,然后讓洛庭來主導這樁輻射整個大梁的生意,這是裴越深思熟慮之后的打算。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己吃下整個大梁的蜂窩煤份額,那不是自信而是找死。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布局,或者說今夜所有的鋪墊,包括此前所有的忍讓,都只是為了送給洛庭一份大功勞。
聽過席先生的提點和谷梁的教導之后,裴越早已決定要在朝中尋找一位值得信任的大人物。
這不是投靠或者抱大腿,而是合作與盟友。
在經過長期的思考與甄別之后,洛庭便是最佳的人選,所以裴越需要一個讓自己的舉動變得十分自然的契機。七寶閣的那位幕后主人在等他壯大然后釜底抽薪,裴越何嘗不是在等對方來挖自己的根基,然后轉手與洛庭合作?
在消除洛庭心中的疑惑之后,接下來的商業謀劃便是裴越最擅長的領域。
他毫無保留地將祥云商號這一年的經驗與教訓說給洛庭,包括他前世積累的商業知識,東府究竟要如何操持蜂窩煤這項生意,由點及面從小到大,包括煤場的管理、商號的運作和各種細節的處理手段。
洛庭執掌朝政多年,對庶務并不陌生,但是短時間吃透這樣一份龐大的商業計劃對他來說仍舊略顯吃力。面對他不時發出的疑問,裴越沒有任何不耐,極其耐心細致地講解著。
時間靜悄悄流逝,兩個年齡身份懸殊的男人在書桌旁相談甚歡。
良久之后,洛庭忽地伸手拍拍裴越的肩膀,嘆道:“裴戎枉為人父啊。”
裴越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他想了想冷靜地回復道:“定國子孫既是榮耀也是束縛,想要真正做出自己的事業,必須要跳出這個身份,不能沉迷于先輩的榮光。祖父能夠為大梁立下功勛,過世后追封定國公,便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被先祖的光輝迷住雙眼,從始至終都想憑借自己的能力做些有用的事情。”
洛庭微笑贊道:“好志氣!裴越,我很想知道你的志向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