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前方可是北梁中山侯當面?”
“你是何人?”
“末將劉子峰,現為建安城防營西門統領,暫時負責東林文會的安防事宜。”
裴越面無表情地走向南面,在數十步外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錢冰帶著臺閣精銳緊隨其后,在他身后站成一排。
劉子峰看起來頗為狼狽,他從裴越下榻的院落一直找到這里,根本沒辦法仔細辨認道路,只能在暴雨泥濘中拼命地艱難前行。他身后的兩百名屬下亦是如此,所有人都像是從泥水里滾過幾圈,再無平日的威武霸氣。
等不到裴越的回應,劉子峰不敢催促,轉頭望著湖畔的慘狀,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氣。
狂風終于停歇,夜空中依舊飄著綿綿細雨,借著蒼茫迷蒙的夜色,劉子峰勉強能夠看清前方躺著上百具尸首,鮮血不斷被沖進丹霞湖中,仿佛要讓丹霞二字變得更加名副其實。
劉子峰心中發寒,朝著那邊廂沉默的人群拱手道:“中山侯,請問這些——”
裴越面色冷漠地打斷他的話:“劉統領。”
劉子峰連忙應道:“末將在。”
裴越沉聲道:“上官尚書何在?”
劉子峰小心翼翼地回道:“尚書大人聽聞中山侯遇刺,心中十分焦急擔憂,趕忙命末將帶領士卒前來保護。那些包圍在侯爺下榻處的賊人,見到末將之后立刻逃跑,末將擔心侯爺有危險,故而暫時顧不上那些人,一路搜尋到了這里。”
裴越冷笑一聲道:“今夜之事你做不了主,麻煩立刻將上官尚書請來。”
劉子峰面露猶豫,試探地問道:“中山侯,眼下是不是先由末將護送您回住處,以免——”
破空聲呼嘯而至,劉子峰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見是一柄鋼刀被甩了過來,就插在他身前三尺外的泥地上,刀柄兀自劇烈地顫動著。
兩名太史臺閣的高手架起方云虎的尸首,跟隨手持長槍的錢冰來到劉子峰的面前,然后只聽錢冰漠然地問道:“劉統領,你應該認識這個刺客吧?”
劉子峰抬眼望去,瞬間嚇得魂飛魄散,他當然認識這個死人是誰!
錢冰眼神銳利如刀,沉聲道:“劉統領,貴國鎮國公之子意圖謀殺中山侯,你確定自己扛得起這件事?還是說你與此人是同伙,如今猶豫不決是在想要不要對我家侯爺動手?”
劉子峰驚慌地擺手道:“末將不敢,末將這就去通知尚書大人!”
遠處裴越清冷的聲音傳來:“你最好找人將上官尚書背過來,不然本侯不保證會發生什么亂子。”
劉子峰臉上雨水和汗水混雜,大聲回道:“末將明白,請中山侯稍待,末將立刻就請尚書大人過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裴越望著廣闊無垠的丹霞湖,陷入沉思之中。
他之所以要參加東林文會,一方面是想借助那些文人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南周國內的分歧與內斗,這是擺在明面上的陽謀。另一方面則是利用冼小石這個心思難測的“內應”解決掉方云虎,依靠太史臺閣的全力協助,對方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才能從容地引著他一步步走進死地。
裴越不會完全信任冼小石和他的父親,錢冰和兌部另外三名頂尖高手一直沒有展露境界,目的就是防備冼小石臨時變卦。
在他看來這個風險值得嘗試,因為還在京都的時候,他就想不明白一個問題。
冼春秋為何要幫自己?
不光南周人不信,就連裴越也不相信,冼春秋是當初中宗皇帝埋下的棋子。
要知道楚國府數百人丁被殺得一干二凈,其中還包括冼春秋的發妻和長子,即便是苦肉計也不至于做到這個程度。倘若冼春秋真的愿意用全家死光的代價詐降南周,三十多年都矢志不移,那么裴越肯定會懷疑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
難道……
裴越想起冼小石臨走前丟下的那句話,腦中忽然有了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測。
他忽然非常期待與冼春秋的見面。
“侯爺,有人在暗中窺視。”站在他身后的錢冰低聲說道。
裴越平靜地說道:“不是方云虎留在院子外面的屬下,就是北面來的人。”
錢冰應道:“侯爺英明。”
裴越話鋒一轉道:“連我都感知不到,你的五感竟然如此敏銳。”
錢冰微微一怔,片刻后說道:“下官對于這些事略有心得。”
裴越淡淡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臺閣內最優秀的刺客。”
錢冰沒有否認,恭敬地說道:“謝侯爺夸贊。”
裴越笑了笑,依舊望著逐漸平靜下來的丹霞湖。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后,下了半夜的雨終于止住,夜色中彌漫著淡淡的涼意。
劉子峰果真沒有拖延,帶著一眾膀大腰圓身材健壯的士卒,找了一抬軟轎,輪流換班將禮部尚書上官鼎抬了過來。等他來到丹霞湖畔,立刻便明白先前裴越那句話的含義,只見這里已經聚著一群人,同時還有在那座院落外見過的馮毅和裴越的親兵。
湖畔的光線不算昏暗,因為這里多了幾十盞燈籠。
馮毅帶著親兵們來得有些慢,僅比上官鼎快上片刻,因為他們沿路不斷找到東林各處暫住的南周文人,近乎于脅迫地帶他們來到這里,順手取來不懼細雨的燈籠。
上官鼎看到這一幕心中陡然一沉,因為那些文人們正圍著裴越,義正嚴詞地指責地上躺著百余具尸首。
裴越沖文人們拱手道:“請諸位過來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想請大家做個見證,以免上官尚書事后不認賬,對外宣揚今夜是我虛言誹謗。”
眾人連忙說道:“這些賊子實在可惡,中山侯大可放心,朝廷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上官鼎本來還在醞釀說辭,立刻被裴越這句話逼到墻角,只得上前沉痛地說道:“裴侯,劉統領已經將事情的始末告知本官。還請裴侯放心,本官一定會如實向陛下稟報。”
裴越冷笑兩聲,望著他說道:“上官尚書,刺殺本侯的人名叫方云虎,那些都是平江方家子弟。本侯來到建安不到十日,便已經接連遭遇多次刺殺,爾等既然恨本侯不死,何必如此麻煩?”
上官鼎意識到事情將變得無比麻煩,只得賠笑道:“裴侯請息怒,息怒。”
裴越搖頭道:“請尚書大人過來,只有兩件事,其一是當面確認這些刺客的身份,其二便是請大人轉呈貴國陛下,裴越如今便回住處等著,想殺我很簡單,只需要一道圣旨而已。”
上官鼎頭疼欲裂,拱手道:“裴侯,事已至此本官不敢強辯,但是此事絕對與我朝陛下無關,本官敢用性命擔保。”
裴越目光冷峻,緩緩道:“罷了,本侯現在想要回去歇息,不知尚書大人能否允準?”
上官鼎連忙側身道:“本官派人護送裴侯。”
“不必了!”
裴越擺了擺暫時用布條包扎起來的左手,大步離去。
錢冰帶著臺閣的高手、馮毅領著親兵,同時跟了上去,滿面肅殺之色。
劉子峰左右看看,見上官鼎沒有說話,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上官鼎轉頭看著湖畔密密麻麻的尸首,心中無比煩躁,其實在接到建安城中傳來的密旨之后,他就明白這件事很難善了,尤其是裴越竟然將這么多文人請到現場,自己如何能夠遮掩消息?總不能將面前這幾十人全部殺了滅口。
那些清高孤傲的文人并不畏懼這位禮部尚書,紛紛圍了上來。
“尚書大人,鎮國公究竟想做什么?”
“既然陛下要與北梁聯姻,緣何會三番兩次出現針對中山侯的刺殺?”
“軍中那些武勛太放肆了,難道他們當真以為這些齷齪的行徑能夠遮掩下去?”
“俗話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更何況那位中山侯是迎親正使,要將我朝的公主殿下接去北梁。那些人這般胡作非為,眼里還有沒有陛下?”
上官鼎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人安撫下來,然后便命劉子峰率領士卒收拾殘局,湖畔的這些尸首肯定要小心處置,至少方云虎的尸體要完整地運回去。
望著那具胸前有個血洞的尸首,上官鼎又開始頭疼起來。
“陛下啊,這可如何是好?或許連您也想不到,要謀害那個梁人的竟然是鎮國公的嫡子。”
他心里默默念著,臉上的神情無比復雜。
眼下只是一個開端,天知道方云虎身死和裴越再度遇刺會在朝中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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