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渝州。
東陵府,坪山縣城。
程家是當地名氣最大的豪富之族,不僅占據渝州境內過半的木材與藥材生意,族內子弟的身影更是遍布天下各處大城,多以經營酒樓當鋪為主。甚至還有人傳言程家有南周的門路,能夠利用天滄江水運販賣各種貨物,從中牟取暴利。
當代家主程光如今年近六旬,歷來樂善好施,尤喜資助本地學子和賑濟鄉民,故而在這邊名聲極好。莫說坪山縣令,便是東陵府尹對其亦是禮敬有加。
只是任誰也想不到,平日里總是一派雍容氣度的程老爺會有今日這般誠惶誠恐的姿態。
程府書房之內,程光屏退所有下人,望著站在窗前的中年男人,臉色慘白地說道:“荊大人,還望能饒過草民這一遭啊。”
中年男人名叫荊楚,官居太史臺閣坤部主事。
在沈默云南下之前,他將京都臺閣交給沈淡墨主持,同時命荊楚和藺甲從旁協助,只是不知前者為何會現身西南邊陲。
聽見程光的求饒聲后,荊楚轉身望著這位聲名顯赫的大商人,平靜地說道:“當初裴侯親自向陛下求情,你的小兒子程思遠才僥幸活了下來,不然早就像七寶閣的許頌那般掉了腦袋,你應該沒有忘記這件事吧?”
程光極其謙卑地說道:“裴侯爺的大恩大德,草民沒齒難忘!”
荊楚淡淡道:“本官出京之前,已經派人將程思遠捉拿下獄,如今就關在臺閣的監牢里。”
程光大驚失色,雙手不斷顫抖,惶然道:“大人,這是……這是……”
荊楚盯著他的雙眼,毫不留情地說道:“你的大兒子程思清,乃是靈州秋江樓的大東家,與裴侯有過數面之緣。因此,裴侯在離開定州進入南周之前,便已經讓人通知我,將程思清控制起來。算算時間,他應該是前幾天落入臺閣密探的手里。”
程光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哀聲道:“求大人給程家一條活路!”
荊楚的語調沒有絲毫波動,繼續一五一十地說道:“除了這兩人之外,你們程家在渝州以外的嫡系子弟都已經被我的人抓住,或許有一兩個漏網之魚,但是這并不重要。不過,這次我來渝州只帶著十余人,且他們沒有跟我進入這座宅子,你可知道為何?”
程光搖頭道:“草民不知。”
荊楚道:“程光,本官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程光立刻不停地磕頭,雖然這座府邸里有很多他花重金找來的武道高手,然而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臺閣主事動手,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荊楚攔住他繼續磕頭的舉動,緩緩道:“今年年初,南周方云虎從綺水客船上逃脫,一路上不斷擺脫臺閣密探的追緝,最后非常離奇地成功逃回南周,你是不是以為本官查不出此事的真相?”
程光心中駭然,如果說先前的態度還有幾分故意示弱的作態,此刻便已經被荊楚這番話剝離所有的勇氣。當初方云虎找上門的時候,因為他有一些把柄握在方家手里,所以只能被迫動用隱秘的渠道將這個麻煩送走。
此后一段時間里,程光日夜提心吊膽,唯恐被太史臺閣的烏鴉找上門,可是大半年來始終風平浪靜,他甚至已經逐漸遺忘這件事,卻沒想到該來的總會來。
荊楚望著這個身體戰栗的老者,微不可察地皺眉,漠然道:“當時沈大人決定將你們程家連根拔起,是裴侯出言勸阻。你不要想入非非,裴侯不是想對你網開一面,只是覺得留著你或許還有些用處。”
程光畢竟見過世面,并非沒有出過縣城的普通人,聽到這句話后只覺滿心苦澀。
依那位中山侯的身份和國朝數十年的宿愿來分析,他當然明白所謂的用處究竟是什么。
荊楚看著他臉上神情的變化,微微頷首道:“你想清楚了?”
程光顫顫巍巍地說道:“草民愚魯,還請大人明示。”
荊楚沉聲道:“本官知道你手中握著幾條進入南周境內的隱秘渠道,只要你能夠協助軍方做好一件事,關于你通敵賣國這件事,將來朝廷會考慮從輕發落。”
此刻程光心中只有八個字: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但他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就算偷渡天滄江私販貨物的罪名不至于抄家滅族,他協助方云虎逃走就足以讓整個程家化為烏有,太史臺閣的威名誰人不知?落到他們手里怕是生不如死。
一念及此,程光再度叩首道:“多謝大人給程家一條活路,草民定會竭盡全力。”
荊楚道:“不是竭盡全力,而是必須做好。”
程光伏身于地道:“遵命。”
“給你一天的時間安排好門路,明天午后會有人來找你接洽具體事宜。”
荊楚轉身邁步,然后從程府的側門而出,于綿綿秋風之中穿街過巷,來到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之內。
進入某間客房,里面那位年過三旬的男子起身相迎,其人便是臺閣的兌部主事錢冰。
荊楚落座之后平靜地說道:“程光已經降服,隨時都可以派上用場。”
錢冰下意識地笑道:“這老頭還算知趣,不然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如今定州那邊已經安排妥當,整條戰線虛虛實實難以揣度,南周這次不知天高地厚妄圖謀奪江陵,勢必會落一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結局。”
荊楚不置可否地問道:“那支騎兵可還安分?”
錢冰驚訝道:“老荊,你要知道那可是裴侯的藏鋒衛,怎么可能會不安分?說實話我從未見過軍紀如此嚴明的將士,這一路從定州出發穿過思州,來到渝州邊境的路程不算短,可是他們始終沒有任何違逆軍規的舉動。不過呢,那位小爺倒是顯得有些急切,恨不能立刻就殺入南周境內。”
荊楚終于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緩緩道:“谷范跟南周方家有血海深仇,這次裴侯特意讓他進入藏鋒衛之內,顯然是要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
錢冰嘆道:“當他知道方云虎已經死在裴侯手里時,那個表情連我這樣一輩子藏在暗處刺殺的人都有些心驚膽戰,真真可謂是殺氣沖天。”
荊楚點頭道:“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放著好好的富貴閑人不做,跑到邊軍從一個小卒做起。”
錢冰滿懷期待地說道:“只是不知這一戰會從南周身上咬下多少肉。”
荊楚轉頭望著南面,沉聲道:“陛下和裴侯這盤棋如此大氣磅礴,你我這樣身在局中的人都無法窺視全貌,更遑論南周那些被執念蒙蔽雙眼的人。”
錢冰笑了笑,眼神愈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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