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州,上元府。
雄武侯藍宇看著手中的急報,臉色變幻不定。
其實以他的心機城府,尤其是在沈默云面前,不該表現得如此外露。
只不過幾件大事壓在心頭,他很難做到風輕云淡超然物外。
其一便是南周建安太平街上的刺殺,依照眼線的回報,當時出手的刺客已經全部陣亡。雖然沒有殺死裴越頗為可惜,但藍宇并不會在意那些草莽豪客的生死。于他來說,這些人活著的價值便是替他除掉一些棘手的敵人,死了也沒有任何損失。
可是藍知秋至今下落不明,這讓藍宇始終放心不下。一方面那是他非常看重的親侄兒,另一方面自然是擔心他落在裴越手里。對于那位青云直上的年輕權貴,藍宇和王平章的看法一致,其人從來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暗殺不成必然會迎來報復。
其二則是此前沈默云用來拿捏他的秘密,即永州郊外李家莊里藏著的那些人。從很久之前開始,藍宇便在王平章的指示下,搜羅那些武道高明的草莽游俠,利用他們來掌控江湖勢力,以及做一些暗中的勾當。對付這些桀驁不馴的高手,藍宇有很多辦法,其中最有效的便是控制他們的家人親眷。
只是太史臺閣的能量超出藍宇的預計,他沒想到沈默云竟然能發現李家莊的秘密。即使到了這一步,藍宇依舊沒有太過畏懼,因為他不可能親自處理那些事,當中繞了很多個圈子,沈默云想要用那個莊子來咬死他也很難。
問題在于刺殺裴越失敗、藍知秋失蹤和沈默云到來,這幾件事便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明眼人輕易就能看出其中的蹊蹺。
其實就算這些事沒有暴露,藍宇也知道自己的命運操于開平帝之手,畢竟皇帝陛下如果生疑,他不需要任何證據就能收拾一個臣子,除非這個臣子太過重要。
所以當他看到眼前這份急報,整個人便如墜冰窟。
江陵大捷!漢陽大捷!南周主力潰敗!
裴越以絕對劣勢的兵力橫掃方謝曉的十余萬大軍,不僅順利挫敗南周的陰謀,更讓本就不平衡的局勢愈發朝大梁傾斜。如此一來,裴越便能證明自己的實力,即便谷梁沒有南下,他也可以憑借一己之力解決南境的所有問題。
到了這個時候,堯山大營的主帥究竟是誰還重要嗎?
沈默云靜靜地望著面色越來越難看的藍宇,淡然道:“雄武侯,莫非身體不適?”
藍宇握著軍報的手指因為用力微微發白,長久的沉默之后,他終于放下軍報,坦然地迎著沈默云清冷的目光,緩緩道:“中山侯不愧是陛下青睞的帥才,此戰足以載入史冊。”
沈默云略顯意外,隨即輕笑道:“裴越擅于領兵作戰,而且銳意進取敢于搏命,他能取得這樣的成就絕非偶然。不過,此戰我朝能夠大勝,雄武侯也出了不少力氣。若非你麾下的將士們奮勇爭先,南岸的臨江大營也不至于一動都不敢動。你我都知道,影響此戰勝負的因素有很多,每一處都不可或缺。”
藍宇微微瞇眼,沉聲道:“這不就是沈大人坐鎮此地的原因嗎?”
沈默云不置可否地說道:“是也不是。陛下讓我看著雄武侯如何行事,但是沒有下達旨意讓我剝奪你的軍權。”
藍宇終于變色。
他對開平帝非常了解,深知這位君王絕非優柔寡斷的性情,以自己做下的這些事情,就算奪爵去官都是尋常。
至于證據……皇帝陛下絕大多數時候不需要這個玩意兒。
所以藍宇想不明白,為何開平帝不打算收拾自己?
沈默云繼續說道:“無論如何,你這段時間的處置都挑不出毛病。陛下讓我轉告你,繼續守好邊疆防線,不要讓堯山大營再出現三十多年前的故事,有些事就讓它們湮沒在滔滔江水之中。”
不管這里面隱藏著多少秘密,藍宇終于放下心頭的巨石,當即起身向北大禮參拜,口中稱頌陛下圣恩。
沈默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這番做派,然后起身說道:“此間事了,還望藍侯爺記得陛下的叮囑。”
藍宇恭敬地說道:“下官不敢或忘,恭送沈大人。”
“不必。”
沈默云淡淡說著,然后走出節堂,在一眾臺閣精銳密探的簇擁中離開軍營。
穿行于南疆水鄉,風雨兼程向北,他腦海中始終盤旋一個巨大的疑問。
在沈默云離京的時候,開平帝曾經面授機宜,讓他必要的時候可以直接拿下藍宇。然而就在幾天前,江陵之戰還沒有分出勝負的時候,他忽然接到京都傳來的一封密旨,言明只要藍宇這段時間沒有出格的舉動,便不再追究他搜羅江湖草莽刺殺裴越的罪責,仍舊讓他鎮守堯山大營。
這讓沈默云百思不得其解。
藍宇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冼春秋,也不具備成為冼春秋的本錢,說到底他只是王平章藏在暗處的心腹。
難道是王平章說服了陛下?
沈默云搖了搖頭,神情肅穆地望著北方。
這段時間沈淡墨的密報里顯示京都一切如常,并無古怪狀況發生。
陛下,你究竟在想什么?
南周,承北大營。
方謝曉戎馬半生久經沙場,不至于被一場失利徹底擊倒。敗走于江陵城下,他很快便鎮定心神,沿路收攏潰兵,一路退守承北大營。
他沒有時間傷春悲秋,也懶得理會接下來朝中肯定會出現的腥風血雨,而是在極短的時間里組織防線,應對北梁鐵騎的南下。
只是他沒有等來藏鋒衛的乘勝追擊,卻在幾天后接到一封緊急奏報。
漢陽陷落!
燭光搖曳不定的大堂內,一眾武將鴉雀無聲,擔憂地望著臉色鐵青的方謝曉。
“報!天使至!”
親兵快步走來,在他身后跟著一個年輕人。
冼小石迎著眾人冷厲的目光,心中并無絲毫懼意,反而強行壓抑著興奮和激動,徑直來到堂前,目不斜視地望著起身相迎的鎮國公方謝曉,朗聲道:“陛下口諭,宣鎮國公即刻返京,不得延誤!”
方謝曉久久未曾開口。
當他抬起頭來,眼中的血色讓冼小石都忍不住唬了一跳。
這位執掌南周軍權十余年的中年男人漠然地望著冼春秋的幼子,他當然明白慶元帝的用意,既然是口諭而非明發圣旨,說明皇帝也知道此戰并非他一個人的責任。但是在戰敗的消息傳回去之后,皇帝陛下和徐徽言也頂不住朝中如潮水一般洶涌的壓力,所以這個時候只能將他召回去。
但是讓冼小石來做這個使臣……
江陵落敗,漢陽陷落,大局已經無法逆轉,他這位鎮國公便成為很多人恨之不死的目標。
朝爭延綿不休……
最可恨的是,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
方謝曉眼前一黑。
“父親!”
“國公爺!”
慌亂的嘈雜聲遽然爆發,宛如棋盤之上,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