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輝盯著楊應箕的雙眼,一字字道:“五軍都督府負責監管大梁十六營百萬將士,除去各營大帥之外,所有武將都在都督府的管轄之內。”
楊應箕點頭道:“沒錯。”
凌輝步步緊逼道:“但凡武將有不法之舉,都督府皆可傳喚和調查。今日之事,來龍去脈十分清晰,且大都督顧慮到中山侯對國朝的功績,特地向左軍機請示,得到允準之后才命下官攜帶所有的手續文書前來。”
他揚起手中的卷宗和文書,猛地擲到楊應箕的腳下,怒道:“國朝近百年來,可曾有人像你這般目無法紀?”
節堂內的氣氛幾近于凝固。
楊應箕看了一眼身前散落的紙張,緩緩蹲身撿了起來,卻沒有細看內容,淡淡道:“凌大人,我方才便說了,都督府可以查,但是必須等裴侯爺回來之后再查。侯爺將北營大權交予我手,再三叮囑我要守好這里。如今延平會獵舉行在即,凌大人卻要將兩位將軍帶走,請恕我無法答應。”
雖然他這番話本質上是強詞奪理,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少秦賢等人的心緒已經平靜下來,護在他們身前的帥帳親兵更是生出同仇敵愾的氣勢。
凌輝環視眾人,再度向前兩步,寒聲道:“本官今日便要帶走他們,倒要看看中山侯帶出來的兵敢不敢擅殺朝廷命官!”
局勢一觸即發。
楊應箕微微瞇眼,道:“凌大人,我說過不行便是不行,莫說今日是你前來,便是徐大都督親至,我也不可能讓他將秦、薛二位將軍帶出北營。”
眼見雙方都不肯讓步,俞大智便小心翼翼地說道:“楊經歷,其實凌司馬說的很有道理,此事究竟是不是污蔑,只要讓秦將軍和薛將軍回京查一查便能清楚。”
楊應箕驀然轉頭,眼中迸發出凌厲的殺氣,厲聲道:“俞指揮使,有些話想清楚再說!”
俞大智面色窘迫,頗為無奈。
他在北營的地位十分尷尬,尤其是裴越趕走修武侯譚甫安插的人手將泰安衛收入囊中,除了手里的平南衛,整個北營都是裴越的心腹。其實他也不明白陛下為何一定要讓自己留在北營,平南衛的實力完全足夠去邊境輪轉。
時間一長,他心中自然有些不忿之意,特別是看不慣秦賢和韋睿這種抱著裴越大腿爬上來然后與自己并肩的將門子弟。
然而他沒有想到楊應箕竟然瘋了。
沒錯,如果這個冷硬的中年男人不是瘋了,怎么敢跟搬出王平章和徐壽兩位大人物的凌輝正面相對?
凌輝看了一眼那些滿臉殺氣的親兵和幾近瘋狂的楊應箕,知道事不可為,便寒聲說道:“楊經歷的意思,一定要包庇這兩人?”
楊應箕面無表情地說道:“凌大人,我敢以寧國全府的身家性命擔保貪墨之事為子虛烏有,更敢保證北營從上到下對陛下和朝廷忠心耿耿。等中山侯返京之后,如果都督府能找到確鑿證據,不需要凌大人費心,楊某主動入京領死。”
凌輝沉默片刻之后,放緩語氣說道:“本官亦無比敬佩寧國先祖的為人,也相信你身為寧國之后不會胡作非為。不過,縱然本官不能將二人帶回京都問詢,他們不可再繼續擔任軍職。”
他頓了一頓,決然道:“楊大人,這是本官的底線,否則便請北營將士砍下本官的頭顱!”
楊應箕緩緩道:“好,秦賢與薛蒙待在營中絕不外出一步,等中山侯回京,再請都督府詳查此事。至于武定衛的指揮使一職,由副指揮使羅克敵暫領。”
凌輝輕哼一聲,拂袖道:“告辭!”
楊應箕抬手一揮,親兵們讓開去路。
經過這個中年男人身邊時,凌輝冷冷道:“今日本官領教了楊經歷的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楊應箕側身讓過,一言不發。
待這些人離開后,節堂內的氣氛終于松緩,楊應箕令親兵們退下,又對滿臉悻悻準備離去的俞大智拱手道:“俞將軍,方才一時情急口不擇言,還請將軍諒解。”
俞大智勉強笑了笑,抬手敷衍一禮便轉身邁步離開。
秦賢走上前由衷地說道:“多謝楊大人照拂。”
薛蒙亦道:“楊大人,末將往日心里對你有過腹誹,今天才知道侯爺看人的眼光比我們強。末將是個粗人,不會說那些漂亮話,希望楊大人能夠原諒。”
“二位將軍言重了,不必如此。”楊應箕神色如常,又看向羅克敵道:“羅將軍,武定衛接下來的操練就拜托了,延平會獵即將到來,這個時候萬萬不可松懈。”
羅克敵頷首道:“楊大人請放心,末將會竭盡全力。只是今日徹底與都督府交惡,將來恐怕少不了麻煩。”
其實這也是他們不解的地方,按理來說以楊應箕過往嫉惡如仇的性情,怎會突然做出這般強行抗命的舉動?
楊應箕看向秦賢,注意到他眼中浮現的憂慮,便低聲說道:“如果我今天不擋住凌輝,任由他將二位將軍帶走的話,等侯爺返京之后,恐怕只能見到二位將軍的遺體。”
三人悚然一驚,這句話里隱藏的深意令人頭皮發麻。
楊應箕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悄然與秦賢交換了一個眼神。
薛蒙和羅克敵并未發現。
午后,都中魏國公府。
王九玄獨自來到后宅花園,望見王平章立于花圃之旁,靜靜地盯著在花叢之間翩躚的蝴蝶。
他放緩腳步走上前說道:“祖父。”
王平章并未轉頭,淡淡道:“沈默云說了什么?”
王九玄道:“他說事情已經安排妥當,只等延平會獵舉行。”
王平章忽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輕聲道:“你說當沈默云知道齊徽的身份時,他會不會失態動怒?這么多年以來,我從未見過沈默云喜怒形于色,他就像一條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足夠冷血,也足夠耐心,只可惜世事豈能完全如他所愿?”
王九玄感慨道:“誰又能想到齊徽是祖父的人呢?”
王平章望著那只撲扇翅膀的蝴蝶,悠悠道:“這不算什么,畢竟太史臺閣與軍方幾十年來一直處于合作和防備的復雜狀態。連谷梁都能往臺閣里面摻沙子,老夫自然也能。說起來,齊徽這孩子很不容易,十五年前入臺閣,十三年前又入宮,這輩子都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等事情完結之后,你找人送她回家吧。”
王九玄垂首道:“是,祖父。”
“老夫承認看不透沈默云這個人,究竟他是真的想為死去的兒子報仇,還是和陛下聯手算計老夫?既然看不透,那便不看了。九玄,你要記住,謀局斷不可一直盯著別人,最重要的是遵從自己的本心。”
他微微一笑,神色復雜地道:“說起來,這還是裴越教會老夫的道理。”
縱然王九玄性情沉穩,此刻亦難掩激動,輕聲道:“祖父,他們都盯著延平會獵,想必早就做好了各種預案。”
王平章擺擺手道:“不必思慮太多。”
“是,祖父。”王九玄垂首應下。
王平章直起身仰頭望著天空,嘆道:“是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