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云緩步走進書房,溫言道:“在府中住得可還習慣?”
女子將書卷放下,淺笑道:“沈大人費心了。說來也怪,這十余年來顛沛流離時刻如驚弓之鳥,回到京都住進世人口中似龍潭虎穴一般的沈宅,竟然每晚都能睡個安穩覺。”
沈默云凝望著她平靜的神態,意味深長地道:“若非親眼所見,我也很難相信,冷血無情的陳希之會突然轉了性子。”
陳希之搖搖頭道:“沈大人,眼見未必為實。”
沈默云轉身從書架角落里取出一本卷宗,然后走到陳希之對面坐下,將卷宗放在書桌上,不疾不徐地說道:“這本卷宗里記載著橫斷山匪患出現以后,你這些年做過的所有事情,所以我堅信你是一個為了報仇不擇手段甚至走火入魔的人。然而前日相見,我能看出來你的內心很平靜,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有趣?”
陳希之笑了笑,繼而輕聲道:“或許吧。我跟裴越說過,像我這樣的人的確該千刀萬剮,可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應該還會那樣抉擇,畢竟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沒有更好的辦法。至于沈大人所言,只是因為這兩年被裴越拘著,有時間想一想過去和將來,然后又看到一些人和事,受了一些觸動,所以能夠坦然面對。”
沈默云微微頷首,話鋒一轉道:“我更好奇的是,裴越竟然會允許你離開他的掌控。”
陳希之想起在興安府城時與裴越的長談,忍俊不禁道:“裴越看似溫厚謙和,實則心眼比王平章還多,他哪里是放我離開報仇,不過是想通過我的行蹤來確定沈大人的計劃。若非如此,他又怎會一邊說著讓我離開,一邊又讓人跟著我。”
她抬眼看向沈默云,流露出幾分敬意:“只不過他顯然想不到沈大人早有預料,安排一眾高手幫我趕走他派來的人。”
沈默云淡淡道:“墨兒與他有幾分交情,故而不愿他提前介入到這件事里。”
陳希之眼中涌現一抹黯然,自嘲道:“所以我有些嫉妒裴越,沈大人和廣平侯待他如子侄倒也罷了,畢竟他好歹是裴貞的血脈。可是連朝堂上那些清流文臣都站在他那邊,四朝元老莫大人多次出手為他解圍,裴越有這樣的支持和庇護,什么事情做不成?”
沈默云感嘆道:“陳姑娘,你有沒有想過莫大人為何那般愛護裴越?”
陳希之點頭道:“想過,他與我做的事情完全相反,所以我如今孑然一身,而他的至交親朋遍布天下。”
沈默云微露訝然,如果說方才的言辭還存著幾分試探,那么如今他可以確定,面前這位年輕女子的心境終于改變。簡而言之,針對那些讓陳家滿門盡喪的罪魁禍首,她心中依然有恨,但是這份恨意卻不像當初那樣凌厲且尖銳。
他悠悠道:“那位葉姑娘廢了你的武道修為,如今看來不是一件壞事。”
陳希之平靜地說道:“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怨過葉七,她雖然毀了我的武道,可是讓我活著卻承擔和裴越決裂的風險。師父過世后,她與我分道揚鑣,后來在我和裴越廝殺的時候,她都不肯站出來助我。可那夜詐死之后,她不忍殺我,我便明白她心里終究還存著往日的情分。”
沈默云又問道:“所以你因此愿意向裴越低頭?”
陳希之坦然道:“有這方面的原因,誰讓我只有這一個師妹呢。”
沈默云道:“要不要我幫你安排一下,與那位葉姑娘再見一面?”
陳希之莞爾一笑,靜靜地望著對面中年男人的雙眼,緩緩道:“沈大人,這算是臨死前的一頓飽飯嗎?”
沈默云默然不答。
陳希之搖頭道:“算了,當年娘親留給我的東西,我已經全部給了她和裴越,再見亦是徒然,說不定還會讓我改變主意。其實一直以來,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如果在幾年之前沈大人要同我合作,那肯定是如虎添翼,可如今我孤身一人,武道修為盡去,又怎能幫到沈大人呢?”
沈默云抬手翻開桌上那本卷宗,然后掉轉過來,指著其中一頁中間被標注的那段話,淡淡道:“因為旗山沖之戰。”
陳希之上身前傾,看完之后不禁感慨道:“不愧是明察秋毫的沈大人,竟然在這么久之后還能記得當時的細節。其實這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有沈大人的幫助和我的手段,那些人很難逃出去。不過,我需要一定的時間準備以及確定的場所。”
沈默云沉聲道:“五月二十九日,延平會獵將于京郊舉行,屆時會在延平縣的大校場設一觀禮臺。”
陳希之微笑道:“好,我會親手送他們上路,雖死亦無悔。”
她望著卷宗上的文字,一時間頗有恍如隔世之感,然后好奇地道:“我想過朝中很多大臣心懷不軌,唯獨沒有懷疑過沈大人。之前未去北疆時,收到沈大人的口信后一度懷疑這是你和裴越聯手布局,可是后來一想,裴越要殺我何必這么麻煩?沈大人,究竟是因為什么緣故導致你會做出弒君的決定?”
沈默云反問道:“陳姑娘為何要孜孜不倦十余年如一日籌謀不斷?”
陳希之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她微微挑眉道:“原來如此,想不到沈大人亦有切膚之痛。”
沈默云雙手攏于身前,轉頭望著書架上的一排排藏書,低聲道:“接手太史臺閣之初,我便明白非孤臣不能為,想要盡可能做得長遠,唯有將自身隔絕于朝堂之外。陛下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并未介意當年我與國公爺的情義,只是我沒有想到他仍舊不放心,繼而做出那樣的決定。文德那孩子天資聰穎,不弱于你和裴越,只可惜……”
陳希之露出歉然之色,岔開話題道:“沈大人,以您的能力和手腕,縱然入朝為相名留青史亦不為過,何苦要接手太史臺閣蹚這趟渾水?”
沈默云平靜地說道:“太史臺閣與史書上的那些天子親軍并無區別,若是掌握在奸詐之徒手中,必然會平添無數冤案,也會影響陛下的判斷,淪為剪除異己的酷吏之流。陛下……皇位得來本就不正,走錯一步便很難回頭,大開殺戒也有可能。國公爺病故之后,很多人心灰意冷退出朝堂,我只能留下。”
陳希之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敬意,隨即神色復雜地問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又何必走到這一步,畢竟你與我情況不同。”
沈默云面無哀色,眼有風雪,緩緩道:“儲君已定,國本穩固,大梁根基無礙。”
陳希之輕輕一嘆,感慨道:“我明白了,多謝沈大人解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