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侯府,后宅。
“娘,爹爹只是去邊關代天巡視,身邊自有精銳護衛隨行,所到之處亦是大城軍寨。再者,相公一定會安排妥當,他與靈州刺史知交莫逆,祥云號在西境也已深入民間,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知曉,因此真的不必擔心。”
谷蓁坐在趙氏身邊,面色懇切地勸慰著,眸中不由流露同樣的擔憂。
趙氏擦了擦眼角,嘆道:“你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為朝廷出生入死大半輩子,到老也不能過點安生日子。如今朝堂上看似風平浪靜,其實都是壓著呢,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亂起來。陛下此番讓你爹去西軍巡視,路途遙遠跋山涉水且不說,萬一在邊關有個閃失,娘可怎么活啊……”
谷蓁只覺得心里很難受。
雖然趙氏沒有言明,她也知道暗流涌動的根源在于自己的相公。
一門雙軍機自然不可能,縱然劉賢真的對裴越信任至極,朝中諸公也不會坐視這種狀況發生,因而將來裴越若能更進一步,谷梁必然會卸下左軍機一職歸府養老。在很多人看來,這也是一個正常的交接程序,想必谷梁自己也能接受退位讓賢的結局。
趙氏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先帝遇刺那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是廣平侯府近百年來遭受過太多來自天家的算計,她本能便不相信谷梁此番真的只是巡視邊關軍情。
退一萬步說,巡視而已,有必要讓西府左軍機親自出馬?
谷蓁遲疑道:“娘,要不讓相公去找陛下,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氏握著她的手腕,搖頭道:“蓁兒,你記住,咱們婦道人家切不可干礙外面的事情。娘只是心里難受,你爹在軍中舍生忘死數十年,你三位兄長也走上這條路,谷家先輩共計四代上百人戰死沙場。這些年來娘何曾睡過幾個安穩覺,每每從噩夢中驚醒,生怕收到邊境上傳來的急報,哎……”
谷蓁對于這一點感同身受,當初在南境的時候,聽聞裴越親自領軍被逼入南周境內,她同樣是每晚都睡不好。
“娘,爹爹此行定然無礙,頂多小半年就能回京,一定不會有事的。”雖然知道言語的安慰很沒有力量,但她當下亦只能如此。
此事關鍵之處在于谷梁自身的態度,如果他不愿意推辭的話,縱然是裴越也不好越俎代庖,這樣很容易引來天子和群臣的猜忌之心。
她扭頭看向外面,不知相公能否讓爹爹回心轉意?
書房之中,氣氛略顯沉肅壓抑。
裴越頗為罕見地皺著眉頭,沉聲說道:“既然是軍機代天子巡視邊關,儀仗自然不能輕率。陛下那邊肯定會撥一部禁軍隨行,以此彰顯天子威儀。另外,岳丈的親兵護衛皆要同行,府上不用擔心,小婿會妥善安排。”
谷梁笑吟吟地望著他。
裴越繼續說道:“出京都往西至邊關,途徑蘄州、鄧州和靈州,足有兩千余里路程。抵達靈州之前,這一千余里的路途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不過小婿已經派人前出打探,每擱六十里都會有一處崗哨。”
他似有些躁郁之意,遂起身踱步,邊走邊說道:“如今祥云號靈州分號眼線眾多,至少在靈州境內,任何異動都會察覺。小婿會派人通知王勇和楊虎,讓他們放下手中事情,全力打探靈州及邊關的動向,第一時間告知岳丈。”
“靈州刺史唐攸之,他是小婿的忘年交,麾下亦有三衛精銳將士。假如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動用軍隊襲擊欽差儀仗,靈州廂軍足可保障岳丈的安全。至于如今的西境邊軍,虎城主帥齊云侯尹偉、金水大營主帥南雄侯趙賢、新任定西大營主帥江陰侯吳高與長弓大營主帥懷遠侯曹靜,這四人應該都是先帝給新君留下的人手……”
他搖了搖頭,緩緩道:“不妥,岳丈此行最好還是帶著背嵬營。有這一千騎兵隨行,無論是太后想要為先帝報仇,還是朝中野心之輩借刀殺人,岳丈的安全都不會有任何問題,除非他們動用數萬軍隊圍剿。”
“越哥兒,坐。”
谷梁指著對面的交椅,面上浮現溫和的笑意。
裴越微微一怔,坐下之后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谷梁微笑問道:“越哥兒,吳太后在你心中是怎樣的一個人?”
裴越默然回想往事,當初宮里的那頓家宴,以及自己在選擇支持大皇子之后的所見所聞,緩緩道:“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擅于審時度勢,而且認得清大局。平心而論,后宮婦人有那等眼界委實不易。”
“身居高位猶未被權勢沖昏頭腦,你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好。”谷梁贊許地點點頭,又道:“既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皇帝又有純孝之心對太后無所不從,那么你覺得她會冒著逼你掀桌子的風險,來對付我這個將要辭官之人?”
裴越沉默片刻,苦笑道:“岳丈,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的吳貴妃要仰仗陛下的偏寵和我的支持,劉賢才能順利成為儲君。如今她是至尊至貴的皇太后,生殺大權操于手中,又豈會事事如當初那般謹小慎微?另外,喪夫之痛短期可以壓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難免會噬心。”
谷梁平靜地說道:“你我皆知太后在查劉保,但她找不到任何證據,頂多只是猜測而已。我與劉保的關聯建立在他入宮之初,不僅繞了很多道彎子,在開平三年我擔任成京行營節制時便已切斷聯系。而且他并不知道請先帝去南薰殿會造成那樣嚴重的后果,也不知此事幕后是我發出命令。換而言之,就算太后真有辦法讓劉保開口,也牽連不到我身上。”
他微微垂下眼簾,幽幽道:“不然劉保怎能活到現在。”
開平三年……
裴越默默念著這幾個字,遲疑道:“可是對于吳太后而言,她并不需要確鑿的證據。目前已經知曉的參與者,陳皇后、王平章與沈大人,皆是已經走到頂端的大人物,也只有這些人聯合起來才能對先帝造成威脅。如果能將劉保與這些人聯系起來,兩邊死無對證,倒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劉保活著便是一個破綻,難免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等等,岳丈,你是故意留著劉保的性命?”
谷梁望著裴越臉上驚詫的神色,笑問道:“為何這樣問?”
裴越將刺駕案的細節從頭到尾過了一遍,聲音微微發顫道:“岳丈,你為何要這樣做?”
谷梁依舊平靜沉穩,搖頭道:“你想多了,我從來沒有打算自尋死路,更不可能牽連家眷,連累谷家歷代先祖蒙上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