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身側那個專注聆聽的年輕人,章唯贏忽地一笑,緊接著曾慧嫻之后開始了自己的發言,
“用需求管理、供給管理完全是誤導的,本質上經濟是由中樞六部管理驅動還是企業家驅動?
凱恩斯主義本身認為經濟由國家中樞驅動,中樞通過控制投資、消費、匯率、貨幣、然后使得經濟怎么運轉,但我認為最重要的經濟的驅動是靠企業家精神,包括需求。
如果用貨幣政策創造需求,如果用國家中樞其他手段創造需求,我覺得都是災難。
如果真正讓企業家創造需求,他是創造真正的需求,而不是貨幣形式的需求,這個經濟就有持續發展,這是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
所以我不太愿意用需求方、供給方來描述問題,更愿意用企業家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如果短期搞錯了,不可能有一個好的長期。與此相關的,我認為剛才幾位談的總量和結構的問題,其實也有誤導。所有危機都有結構問題,沒有結構問題不會有危機。
只有這種情況下,華國的企業家精神才能煥發出來。
國家中樞需求管理經常會抑制企業家精神,誤導企業家作出錯誤決策。
我們經常為了一些目標,采取了一些不好的手段,如果我們今年不將速度降下來,過兩年就會有災難性速度的下跌。
所以小吳的研究,非常有意義!”
章唯贏的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了起來。
此公最愛談的便是企業家精神,以企業家作為經濟發展的導向,這個論調是他一直堅稱的,這倒沒什么特別之處。
但是此公也是堅定的國家主導經濟的推崇者,此時忽地一個轉彎,讓人猝不及防。
同為燕大教授,林一夫聞言也是納悶著,上個星期不是才討論過,當時章唯贏可不是這么說的。
章唯贏灑然一笑,不理會眾人異樣的眼神,繼續的說著。
你們這群死鉆學術的書蟲懂個屁!
章唯贏認為,整個報告廳里,只有他才明了吳楚之這篇論文的隱藏的意思。
他在吳楚之的字里行間,聞到了同類的氣味。
那就是,都是反經濟學的異端。
雖然作為一個經濟學家,章唯贏這么想很有點又當又立的意思,但是他確實是打心里壓根兒不相信經濟學。
恰巧,吳楚之和斯文森也是如此。
經濟學的定義,是研究人類社會在各個發展階段上的各種經濟活動和各種相應的經濟關系及其運行、發展的規律的學科。
這個定義說實話就很扯蛋,經濟活動哪有什么規律可言?
大到國家,小到個人,千差萬變。
經濟活動肯定有共性,但這共性基本等于無需證明的公理。
每個人對于經濟活動的觀察都是不一樣的,于是經濟學理論里也經常出現推翻、再推翻,扭轉、再扭轉的案例。
甚至同一理論下,都可以根據各人對所觀察到的經濟活動的理解不同,又誕生N個分支。
比如科斯創立的現代產權理論,就隨著產權理論的研究者的不同理解,被劃分成了三個不同的學派。
三個學派猶如五岳劍派一般“同氣連枝”,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論劍一次,很是和諧。
這也讓這幾人看清了經濟學應用的實質。
那就是,經濟學只是事后的強行解釋而已。
經濟學家預測對了房價了嗎?
幾乎沒有。
經濟學家預測對了金融危機了嗎?
幾乎沒有。
經濟學家的話你相信嗎?
幾乎不相信。
為什么說是幾乎?
因為有概率存在的因素,死貓爛耗子的事情總會有發生。
科技革命跟經濟學家有關系嗎?
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互聯網的興起跟經濟學家有關系嗎?
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如果說推動這個世界進步的是一群企業家和科技創新者,他們當中有哪幾個受益于經濟學家?
完全沒有。
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在做決策的時候聽過經濟學家的話,那就是北極熊。
于是北極熊成了大毛。
章唯贏沒有特意去看吳楚之,他準備用自己的理論來獲得吳楚之的好感。
因為,只有他明白,吳楚之的這篇文章其實是一片學以致用的先導性文章。
這篇文章的核心點,根本不是研究經濟的驅動方式,而是在探究一個問題。
創造需求,到底是不是一個偽命題。
有一個說法是這樣的:優秀公司與偉大公司之間的區別在哪里
答曰:前者滿足需求,而后者是創造需求!
這個結論也得到了無數人的肯定。
蘋果、谷歌等巨頭也紛紛被人奉為以“創造需求”為主導的典范。
于是,“創造需求”這件事,成為無數行業從業者口口相傳的神話。
但當我們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創造需求”無論在理論或者實踐中,邏輯上都是有問題的,起碼是不嚴謹的。
需求只能是被激發或喚醒,因為它總是原本就根植在你心底的某一處。
而任何產品的研發都是為了滿足人的需求(或潛在需求)。
既然“需求被滿足”這句話的對象說的是人,當以人的角度出發去思考產品,而不是基于既有品類的角度去思考產品,所謂的創造需求的理論,只不過是在現有需求的基礎上拔高到了一個更高的維度。
也許這樣說會很難懂,什么意思呢?
下面我們來說人話。
首先,我們來看一個“創造需求”的經典產品案例。
小日子還不錯的索泥公司,發明了一系列劃時代的產品,一直以來被認為是產品研發上“創造需求”的代名詞。
而隨身聽(Walkman)的發明過程是這樣的:
一天,公司的市場部經理井深抱著一臺索泥公司生產的便攜式立體聲盒式錄音機,頭戴一副標準規格的耳機,來到盛田昭夫房間。
進門后,便一直抱怨這臺機器如何笨重。他對盛田昭夫說:“我想欣賞音樂,又怕妨礙別人,但也不能為此整天坐在這臺錄音機前,所以就帶上它邊走邊聽。不過這家伙太重了,實在受不了。”
井深的煩惱,點亮了盛田昭夫醞釀已久的構想,于是開始著手研究超小型錄音機,并最終發明了Walkman。
我們回顧下這個場景,需求是創造出來的嗎?
不是,它是根植在公司市場部經理井深心中的,也是在盛田昭夫的心中早有個模糊的雛形的。
而且,Walkman滿足的需求,不過是由錄音機滿足音樂需求加上了便攜的需求,從而滿足了人們可以外出、隨時隨身聽音樂的需求。
“不明覺厲”多數情況下,是因為“不明”,而不是因為“厲”。
而吳楚之的論文,根本上是在說,需求一直在那,而供給滿足需求。
什么意思呢?
看著身邊那個年輕人的臉龐,章唯贏會心的笑了。
這篇論文其實應該是這個吳楚之的心路過程,是準備學以致用的,用理論在解決著實踐。
換句話說,這個年輕人是應該想要成為一個企業家,做一些事,而這篇文章是一篇他自己的理論指導性文章。
章唯贏準備交好這個年輕人。
他自己‘善待企業家’的主張,是符合吳楚之未來利益的。
在章唯贏眼里看來,教授是一份工作,而他是一個人。
人總要恰飯,在燕大做教授、副院長又能有幾個錢?
這點兒收入可不夠他跟著蠻子等人出去鬼混。
他想過出去演講,辦講座恰爛錢,但是又擔心自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踏踏實實地做學問,認認真真地教學生’的口碑壞掉。
他深知,人設建立困難,垮塌卻很容易。
羽毛還是得好好愛惜,這個人設在關鍵時候是能變現的。
于是,他將目光放在了華國的企業家身上。
按照章唯贏的理論,華國的民營企業家們可以按照年代斷個代,劃分為三個歷史發展的浪潮,分別是:84派、92派、海歸網絡派。
但是很可惜的是,在84派和92派這樣老一代的華國企業家身上,他絲毫占不到便宜。
這些都是實戰派,老一代的民營企業但凡能超過20年的,領導者多是實干家。
做什么都身先士卒,懂技術,善業務。
他們的共性是:能夠將群體發展目標和個人財富目標結合起來,有鮮明的實干家氣質和與時代同向的使命感。
而且最重要的是,像魯冠求、張瑞明、曹德望、任正非等大家耳熟能詳的企業家們年齡都差不多,均是在建國前就出生的,身上有著烙印著深刻的民族情懷。
一個個都是人精,特喵的不好忽悠!
在暗罵這群人土鱉的同時,章唯贏只好把目光轉向了新一代的企業家。
海龜網絡派是個不錯的陣營,但是很可惜,章唯贏當時壓根兒沒看上這群人。
在華國做互聯網?
這在章唯贏看來是天方夜譚。
但是在海龜網絡派正式崛起時,他悲哀的發現,自己完全切入不進去了。
互聯網的增長趨勢與傳統企業完全不同,增長是指數級的,一旦成功,章唯贏也不可能獲得多少的話語權。
畢竟他對這方面是完全不懂的。
而且互聯網企業風險性很高,這樣的輕資產行業,一旦崩塌,也是災難性的事故。
章唯贏不想躺這樣的渾水,也趟不進去,畢竟海龜是一個圈子。
吳楚之的出現,讓他頓時心里一喜。
和別人不一樣,喜歡鉆營的他,在一開始接到此次異常的答辯邀請時,就通過人脈,弄明白了整個事件的脈絡。
他和曾慧嫻的判斷一樣,吳楚之具備很大的成功可能性。
雖然不知道吳楚之未來的成就到底有多大,但是提前結個善緣,是惠而不費的事情。
面對旁人疑惑的眼光,章唯贏心里冷笑一聲,繼續開口說道,“其實在我看來,今天小吳的表現,用來做博士畢業答辯都是綽綽有余的。
要是你是我們燕大的學生,我今天一定會向學位委員會進行申告,此刻便授予你博士學位。”
說罷,他將目光投向了中間的林一夫。
林一夫雖然很是詫異,但是作為同僚,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他其實也有點見獵心喜,這樣的好苗子,怎么能不挖到燕大來?
于是林一夫開口詢問到,“小吳,愿不愿意來燕大?
剛剛章教授說的直接授予博士學位,因為你的這篇論文是在蜀大完成的,所以不行。
但是我可以推薦你成為直博生,而且給你匹配最合適的教授作為你的指導老師。
我是凱恩斯學派的,我的理論可能不感興趣,但是我們學校的蕭亞軍教授,我感覺應該很符合你的方向。
博士生課程你也可以完全不用念,燕大有這個政策,只要你寫出一篇和這篇同樣質量的論文,我可以擔保你直接拿到博士學位。”
林一夫的話讓全場嘩然了,蜀大的教授們氣得胡子都亂抖了起來。
沒見過這樣當面挖人的!
太不像話了!
蕭玥珈捂著嘴笑了起來,蕭亞軍,正是她的父親。
雖然以她對吳楚之的了解,她并不認為他會同意。
但她還是期盼著他能點頭。
畢竟,吳楚之去燕大,倆人相處的時間就更多了。
蜀大校長王德明氣的站了起來,“老林,你這不厚道啊!太不給我們面子了。”
林一夫哈哈大笑著,“老王,你這話偏頗了,這也是為了小吳更好的發展,你也別多說了,還是等年輕人自己選擇吧。”
他有信心,作為華國最頂級的高等學府,燕大對于任何有識之士的吸引力都是超過想象的。
優秀的人,與優秀的人在一起,更能擦出閃亮的火花來。
章唯贏也笑了起來,雖然不能直接做吳楚之的指導老師,但燕大的大師巡回教學制度,讓自己也能成為吳楚之的半師。
有了這層關系,將來吳楚之發達起來,自己也有變現的途徑。
王德明氣得血壓都高了起來,蜀大和燕大,是個人都知道怎么選。
他都沒有讓吳楚之的老師曾慧嫻說話。
知道內情的他很清楚,曾慧嫻這個弟子,純屬白撿來的,要說吳楚之對師門有多少感情,他自己都不信。
“小吳,學校的條件也就這么些,我也沒法壞規矩,你……你自己選吧!”王德明嘆了一口氣,頹然的說道。
相比起燕大可以直接給直博,蜀大就算想給,都沒這個權利。
現在這個時間點,能夠批準直博資格的學校,在國內只有華清和燕大兩所頂級高校而已。
坐在后排的葉小米心里很是猶豫。
一方面,她希望吳楚之答應下來,畢竟,這對于吳楚之將來的發展,有著非常好的助力。
就算萬一創業失敗什么的,有了燕大博士的身份,吳楚之就算教書都可以衣食無憂。
而且,燕大能給出來的資源,遠不是蜀大可以比擬的。
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見到吳楚之選擇去燕大,畢竟,那樣她將承受好幾年的異地相思之苦。
而且,她和吳楚之的感情還不穩定,長時間異地,很難說能否保持下去。
畢竟秦莞就在燕師大讀書,到時候自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葉小米的心理很是糾結,她想他好,但也舍不得放手。
坐在一邊的曾慧嫻面無表情,甚至都沒看吳楚之一眼,不過略微顫抖的手還是暴露了她的心情。
丟一個徒弟,其實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葉小米。
在場的人,心里都是微微嘆氣,卻也不得不面對這樣苦澀的事實:
學校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人才,最后都會被各大頂尖學校給挖走。
弱者流血,強者恒強。
吳楚之的目光眺望著遠處一臉笑意的蕭玥珈,抱歉的搖搖頭。
哪知蕭玥珈卻莞爾一笑,也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本來她便下定了決心,本科畢業后就來錦城,所以吳楚之怎么選擇,她都無所謂。
但對于吳楚之在說出決定前先向她致歉的舉動,她表示非常滿意。
老吳同志,很懂事嘛!
壓下心里的感動,吳楚之轉身對著林一夫說道,“感謝林教授的邀請,我還是選擇留在蜀大繼續我的學業。”
吳楚之的話讓在場的蜀大人,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竟然……
拒絕了燕大?
不少年輕人,甚至年輕的講師、副教授們,心里都在罵著吳楚之不識好歹。
林一夫聞言一怔,眼里露出遺憾的神色,他確實是惜才,開口詢問著原因。
吳楚之微微鞠躬,再次致謝,拿著話筒朗聲說道,“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
蜀大在我最頹廢的時候收留了我,我的老師也在我最微末的時候,慧眼識珠挑中了我,給了我崛起的機會,我此時的榮耀都是蜀大,都是老師給我的,那我有什么理由離開他們?
無論是做事還是做學問,都應該先做人,做人不應該這樣。”
全場沉默了半響,而后爆發出比前面吳楚之制霸全場時還要響亮的掌聲。
這時,門外的掌聲也傳到了報告廳內,甚至坐在窗邊的人,都可以聽見樓外的掌聲。
林一夫默然了。
章唯贏嘆了一口氣,悻悻的坐了下去。
王德明哈哈大笑起來。
曾慧嫻也笑了,手里輕拍著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