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省,羊城疾控中心,艾滋病科。
“滴!”地一聲。
看著門禁燈由紅變綠,韓榮推開門走進實驗室。
他穿上白大衣,戴上PVC手套,從冰箱里拿出快速試劑條和一個泡沫試管夾,將它們放到生物安全柜的桌面上。
泡沫上插放的是今天樓下采血門診送上來的血樣。
撕掉試劑條上的覆蓋膜,用移液槍吸取少量上層血清,分別滴在各個試劑條上。
十分鐘后,結果顯現。
五條試劑條上,有一條出現了兩道杠。
有點刺眼。
“””“”分別代表陰性和陽性,對他來說,“”還是“”,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但對前來檢測的人來說,他們等待實驗結果的時間,其實就是在等待宣判。
出現的那個符號就是通行證,它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是回到人間,還是掉入地獄。
審判書掌握在他手中。
韓榮已經在疾控中心工作了三年,能夠坦然面對日常工作中的這一幕。
一開始他內心是拒絕的,但見得病人一多,他也就慢慢適應了。
他登記好結果后,走出了實驗室。
門診室里,坐著幾個畏畏縮縮,眼光躲閃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忐忑不安,神色焦慮。
韓榮通過窗口,一一告知結果。
檢測陰性的人紛紛吐出一口氣,一個個轉憂為喜,匆匆離去了。
最后只剩下一個神情麻木的女人,坐在那里跟塊木頭一樣,對其他人的動靜置若罔聞。
韓榮緩緩走了過去,上下打量著對方。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外表有些顯老,看起來非常憔悴,身上衣著也很樸素,四肢比較干瘦,身材卻有些過于飽滿。
韓榮的目光在對方微微凸起的腹部掃過,心中頓時一沉。
他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這個女人看起來似乎懷孕了,卻檢測出感染了艾滋。
即便已經見慣了各式各樣的患者,他看到這一幕,心頭依然像壓了座大山一樣沉甸甸地。
半響,他心中翻涌的情緒才緩和下來,和顏悅色地開口了:“你好,丁曉梅是嗎?看你的樣子,有點顯懷,是不是懷孕了?”
丁曉梅聽到自己的名字,呆滯的眼神有了一絲靈動,轉過頭看向他,點點頭:“已經6個月了。”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空洞而麻木,既沒有身為母親的喜悅,也沒有任何身體不適帶來的難受。
韓榮心中暗自嘆息,坐在她對面,仔細斟酌一番,才開口道:“很抱歉通知你,你可能是艾滋病感染者,肚中的孩子也可能會母嬰傳染,請你做好心理準備,孩子出生后,還請再過來檢測一次。”
丁曉梅聽了這話,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流露出無比的痛苦,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韓榮默默遞過去幾張紙巾,等對方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
才繼續安慰道:“是這樣的,國家對艾滋感染者有很多關懷政策,尤其是嬰幼兒和婦女,你可以在這里免費診斷,治療,然后領取免費藥物進行治療,其實你不用擔心,現在艾滋病已經不是絕癥了,只要每個月吃藥,就能保持身體健康。”
丁曉梅的啜泣聲慢慢停了下來,哽咽著點頭道:“是的,我就是聽說這里可以免費領藥,才過來的,那個自費藥物,我,我吃不起。”
韓榮露出一絲微笑:“你的情況很特殊,我們的政策對你這樣的情況有傾斜,現在抗艾滋藥物國內有一款新藥,正在跟我們合作臨床試驗,你如果愿意參加的話,不但可以免費領取藥物,還可以獲得一定金額的補助。”
丁曉梅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有些不敢相信道:“真的嗎?不但有免費藥物,還有錢領?”
她窮了半輩子,也苦了半輩子,一路遭受各種打擊,實在沒想到,在最低谷的時候,竟然還有錢領。
“一個實驗療程大概是兩周,五千塊,一共是兩個療程,然后隔一個月后,再過來檢查。”
韓榮點點頭,又掃了一眼她的腹部,補充道:“如果你肚中孩子也算上的話,就是兩個名額了,可以領兩份錢。”
話一出口,就見到對方眼睛瞬間亮起來,臉上也冒出了一絲生氣,說道:“我參加。”
她輕輕摸了摸肚子,趕緊又說道:“我這孩子也算一個。”
說完以后,她好奇問道:“醫生,為啥孩子也能參加試藥啊?”
韓榮解釋道:“因為這個藥安全性比較好,所以受試者的范圍放寬了,母嬰傳染是艾滋病的重要傳染途徑,很多婦女和嬰兒都有感染,所以臨床試驗的時候,也要考察這方面的途徑。”
“如果你參加實驗,不但可以檢測藥物對孕婦體內病毒的滅殺效果,等孩子出生以后,還可以檢測這款藥物阻斷母嬰傳播的效果。”
丁曉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沒有多問。
她只知道,這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是個大好人,不但給自己免費藥物,還給自己報了個什么試藥的名額,可以領雙份錢。
韓榮拿來同意書讓她簽字,然后給了她一個醫院的地址去試藥,又叮囑她定期過來檢查。
丁曉梅手中拿著文件,想著病情能夠得到控制,很快又就能拿到一萬塊錢,這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心里瞬間就高興起來,露出了難得的一絲笑容。
韓榮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長長嘆了一口氣。
“希望她能按時吃藥,早日消滅病毒,肚中的寶寶能平安長大吧,這世界對這么一個寶寶的惡意實在太大了,還好國家有政策,能給她們免費治療。”
“聽說疾控中心現在跟三清合作,等這次的臨床試驗做完后,會將免費的新藥逐漸推開,這個藥能徹底清楚病人體內的HIV病毒,阻斷傳播途徑,這樣下去,遲早能消滅這個該死的病毒。”
他默默想著,忍不住感到一絲慶幸,同時也感受到了自己肩膀上的重任。
正想著,突然一個老頭走了過來,怯怯地問道:“醫生,我兒子病了,醫生說要到這里來抽血,拿個結果才給看病,能麻煩快點嗎?”
韓榮抬頭,注意力立即被一個男孩子吸引了過去。
平時來檢測的人一般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跟正常人無異,但這個男孩子一看就呈現著一種可怕的病態。
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蒼白的臉,以及露出的一截極細的手臂,在老頭的攙扶下,才能站穩。
韓榮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有了幾分了然,這個男孩大概率是發病了。
旁邊的老頭看起來年紀也比較大了,但在孱弱的兒子面前,反而顯得身體還算硬朗。
男孩子在椅子上坐下,這才抬起臉,他的眼周,嘴角長滿了疙瘩,看上去很是瘆人。
韓榮不敢細看,問道:“能不能把袖子擼上去,我好抽血。”
男孩緩慢地點頭,可全身都有氣無力,試了半天也沒成功。
韓榮也沒多想,就小心地幫他挽了上去。
隨著袖子慢慢卷上去,他立即看到了,男孩纖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韓榮瞬間明白了什么,也沒有多說,簡單看了一下對方的手臂,發現無處下針,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暫時找不到地方下針,要不然,抽另外一只胳膊?”
這時,他父親突然開口了,還是問的同一個問題,看得出來很關注這一點。
“醫生,你這結果多久能出?”
韓榮一邊幫男孩擼著袖子,一邊回答:“初步結果最快也要一天吧,正式結果還要再久一點。”
“不能馬上出結果嗎,我兒子眼睛這病,你們不出結果,醫生不給我們治。”
老人似乎有點焦灼,他看了兒子一眼,又有些期待地望著韓榮。
韓榮已經把針插到血管了,但是由于血管實在太細,而且干癟,出血并不流暢。
他只好不斷嘗試調換角度,同時回答老人的問題。
“你們來的比較晚,都下午了,我們出結果也是要時間的,最快也要明天了。”
“而且這也只是初篩結果,正式結果要等上級反饋才能出,至少也要三五天時間。”
“那你說醫生非得等你們這的結果,不給結果說沒法治,這是為什么?”老人不依不饒地繼續發問。
老人這么一說,韓榮有點明白了,他其實并不知道艾滋病是種什么病,也不清楚它的危害,心里只想快點治好他兒子的眼睛。
韓榮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具體的事情你還是問問大夫吧,我們這邊只管檢測。”
老人幽幽地“嗯”了一聲。
韓榮給男生拔下針,對老人說:“您給他摁一下吧,五分鐘左右,不出血了再取下棉棒。”
老人嘆了口氣,上前把兒子扶起來,低聲都噥起來:“這也不給治,那也不給治,這一臉疙瘩,還怎么找對象。”
這時他兒子突然開口,無奈地喊了一聲:“爸。”
然后轉向韓榮,低聲道:“醫生,對不起,我爸他不懂,以后有什么情況通知我就行了。”
韓榮點點頭,想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下樓小心。”
男生笑笑,點頭:“謝謝您。”
老人沉默著,渾濁的眼神里悲喜難辨,攙扶著兒子離開了門診。
韓榮看了看男孩子的身份證復印件,上面顯示“1999年出生”,頓時唏噓不已。
他知道這個男孩能走到這一步,除了自己作死沒有別的原因,并不值得同情。
但是老人實在太可憐了。
老父親被蒙在鼓里,還抱著傳宗接代的樸素念想。
但包括男生自己在內的其他人都知道,這個愿望要實現的可能性,實在很低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韓榮搖了搖頭,對著一家子的遭遇,頓時有些不忍。
這個男生實在太年輕了,哪怕犯了錯,也值得一個改過的機會。
畢竟,年輕人誰能不犯錯。
不過,他知道對方不符合臨床試驗的標準,八成是報不上名。
“希望你的病情不要惡化吧,等到三清的新藥上市以后,肯定能在疾控中心,獲得免費的新藥治療,到時候就能恢復健康了。這也算是一次新生的機會吧,希望你能珍惜。”
韓榮心里想著,決定等檢測結果出來,通知男孩的時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這樣的消息,應該能夠讓男孩振作起來吧。
不管能不能讓他傳宗接代,起碼能夠挽救一個現存的家庭了。
過了沒多久,同事突然拿著幾份報告過來,說道:“小韓啊,我出去有事,你幫我個忙。”
“這幾個是確診的病人,你打電話通知他們本人來取報告吧。”
韓榮笑了笑,接過報告:“張姐,好的,沒問題。”
他隨手翻了一下,開始輕車熟路地給患者一一打電話。
一般來說,第一次驗血檢測,只是檢測HIV抗體,進行初步篩選,只有陽性的患者才會繼續按照流程反映給上級,進行再一次的詳細檢測,只有上級反饋結果依然為陽性,才正式確診感染了艾滋病毒。
丁曉梅主要是情況特殊,所以初篩呈陽性后,他就提前告知了對方,讓其參加臨床試驗去了。
這幾個需要打電話通知的患者,都是已經確診了,然后由疾控中心的人正式通知本人。
頭幾個電話都還比較順利,患者雖然一個個都很震驚,但都默然接受了結果,答應盡快來取報告,并盡早治療。
韓榮也沒忘記建議對方,通知親屬尤其是配偶過來檢測。
“好了,這是最后一個了。”
“唔,40歲中年男人,未婚?”韓榮看著這個患者填寫的表格,愣了一下。
不過他沒在意,而是繼續撥打起了電話。
“喂,李先生嗎?我這邊是疾控中心艾滋病科的,上次你過來檢測,結果出來了,HIV陽性,請您親自過來領取報告,同時進行治療,我們這里可以提供免費藥物。”
韓榮blabla說了一通,對方頓時有些不耐煩:“行了,我知道了,有完沒完,煩死人了。”
考慮到他的年紀,韓榮覺得對方雖然未婚,但肯定有伴侶,又笑著說道。
“最好能通知你的伴侶,也來疾控中心做一下檢測,你知道的,這個病傳染率比較高……”
話沒說完,電話里就傳來“都”的一聲。
對方掛斷了電話。
韓榮笑容一僵,心里瞬間冒出一股無名火,半響才壓了下去。
沒事,病人被確診HIV陽性,心情不好,脾氣暴躁點,也情有可原,能夠理解。
他安慰了一下自己,又重新打了過去。
按照規定,對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是必須要進行流調(流行病學調查)和定期隨訪的。
不過,這次他找了個借口,換了一套說法。
“您好,我們這邊按照要求必須要到您家里消毒,并且向您的家人普及一下防護知識,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對方語氣頓時高亢起來,非常地不耐煩,態度強硬地說道:“我跟你們說,千萬別來!”
“我爸媽都不知道這事,我下周就要結婚了,你們要是給我搞砸了,可等著吧,我絕對要你們好看!”
說到后來,對方簡直就在咬咬切齒地威脅他。
韓榮瞬間震驚了。
“什么?你要結婚了?”
話沒說完,對方又掛掉了電話。
他再次撥打起來,卻發現已經被拉黑了。
“簡直是混賬!”韓榮氣得頭發根根豎起,人都要爆炸了。
“怎么會有這么惡心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有艾滋病,卻明目張膽地要結婚,而且拒絕告知對方。”
其實對艾滋病人的絕對隱私保護,他一直都是不支持的。
這項規定的初衷本來是希望艾滋病人可以免于被歧視,但卻成了部分人危害他人,報復社會的籌碼。
艾滋病人是弱勢群體,但絕對隱私保護卻將健康人置于更弱勢的境地,這實在太可怕了。
也許一部患者是可憐人,但另一部分卻是老鼠屎,禍害的可不是一鍋粥那么簡單。
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這個混蛋結婚,然后一個新的艾滋病患者誕生?
丁曉梅的身影在他腦中不斷浮現出來。
韓榮勐地站起來,一股怒火在心中盤旋,他直接跑去問其他同事。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可不可以報警?”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同事們給出的回答都是支支吾吾,沒一個正面回答。
其中一個入職多年的老同事,甚至拍著他的肩膀,嘆了口氣道:“小韓啊,年輕人年少氣盛,正義感強是好事,不過,這里面,有太多我們不能左右的事情了。”
“也許,等到艾滋病能徹底治愈的那一天,你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了。”
“可是,她明明可以不被感染的啊!”
“為什么不事先阻止呢,而是要等事情發生以后,已經造成了傷害再來彌補損失。”
韓榮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他是真的看不明白這個世界了。
這種明明看著一個人在作惡,在犯罪,卻無法制止的感覺,太讓人難受了。
什么時候人最無奈?
大概就是這種時候了,明明知道結局,卻無法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