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接過書信只輕輕掃了一眼,便驚得失聲喊道:“什么?!”
他轉眼望向宰予,連聲問道:“宰子,這消息可信嗎?”
宰予道:“古諺有云:民保于信。下臣又怎么敢用這么重大的事務欺騙您呢?”
季孫斯等人聽到二人的對話,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了?”
“晉國內部是發生了何種變故嗎?”
魯侯也不回答,而是將那封書信交給堂下傳閱。
季孫斯等人看完了信,一個個也變了臉色。
“宋國的樂祁居然死在了歸國的路上。”
“他因為卷入晉國內部的爭斗,被羈押在晉國長達三年,現在范鞅好不容易松了口,誰知道居然……”
“樂祁是因為趙鞅求情,再加上衛國叛晉,各個盟邦也因為此事與晉國離心離德。范鞅頂不住壓力,這才答應放人。你們說,樂祁的死會不會……”
“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畢竟樂祁死后,范鞅作為執政卿,最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善后,而是派人去搶奪樂祁的尸體,打算借他的尸身來要挾喝令宋國,這實在是……”
孔子讀完了信,也是免不了合眼長嘆道:“禮崩樂壞啊!”
宰予見到各位大夫們的火氣都被撩起來了,這才適時出列請愿道。
“宋國為了能夠迎回樂祁的尸身,必然不敢馬上背叛晉國。但晉國作為大國,先是在盟會上羞辱衛國,后又挾持宋國上卿的尸身。
而我國的陽虎在敗亡之后,也得到了他們的收留。我聽說,晉國之所以收留陽虎,是打算借此觀察我國的態度。
如果我國聽從晉國的調遣,那么自然皆大歡喜。如果我國背叛晉國,那么晉人就打算派出軍隊護送他回國,讓陽虎重掌我國的大政。”
宰予說到這里,季孫斯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宰予接道:“現在,晉國能夠決定由誰來執掌魯國的朝政。那么今后,是不是晉人也可以決定應該由誰來擔任我國的國君呢?”
此話言畢,魯侯的臉色也變了三變。
晉國能不能決定由誰來做魯國的國君,這一點他深有體會。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魯侯宋就是由晉人擁立的。
當初他的兄長魯昭公在晉國病逝,按照規矩,魯侯應當由昭公的兒子公衍或者公為繼位。
然而,三桓與公衍、公為交惡,所以就給范鞅行賄,改立了昭公的弟弟公子宋。
雖然魯侯能做上這個位置,離不開晉國和范鞅的幫助。
但感謝,也得分時候。
從前他不是魯國的國君,當然希望晉國能插手魯國的內政。
現在他就是魯國的國君,晉國如果再干涉魯國的內政,那就別怪他翻臉不認人了。
且不論晉國這兩年對宋國和衛國干的那點破事,就單說晉國容留陽虎這件事,魯國也不能忍。
衛侯之所以一直對晉國抱有怨氣,除了晉人在幾次盟會上看輕衛國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晉國曾多次收留衛國的叛黨。
衛侯的爺爺衛獻公時,衛國上卿孫林父便帶著封邑投靠了晉國。
有了晉國在后面幫他撐腰,衛國丟了城邑也只能忍氣吞聲,絲毫不敢進攻孫林父。
而衛侯這一代,齊豹、褚師圃等人發動叛亂,失敗之后,也是晉國收留了他們的黨羽。
從前盟會上,魯侯還能安慰安慰衛侯,勸他心胸放開闊,做人大度一點。
但現在,這事發生在自己頭上,魯國上到國君下到庶人,誰也大度不起來了。
魯侯和季孫斯都已經死心了。
但孟孫何忌卻依然對晉國抱有一絲幻想。
他問道:“可容留陽虎也未必代表了晉國的意思呀?各國之間常有往來,戰敗后逃亡鄰國也是常事。不如再繼續觀察一陣,如何?
晉國與齊國將要興起戰事,到時候,勢必會要求我國配合晉軍出擊。那個時候,我們可以要求晉國交出陽虎。如果他們不交,那時候再背叛晉國也不遲。”
孟孫何忌的疑慮也早在宰予的算計之中。
他開口道:“孟子此言差矣。如果晉國派人與我國重申盟誓,要求我國一同出兵討伐齊國,到了那個時候再背叛晉國,恐怕就已經太晚了啊!”
孟孫何忌問道:“怎么會晚呢?”
宰予道:“如果盟會時,晉國交出陽虎,自然皆大歡喜。可如果晉國不交,難道魯國還能當場背叛晉國嗎?”
孟孫何忌想當然的回道:“當然不能了。我們應該回國后,再進行背叛。”
宰予笑了笑:“孟子能想到這一點,晉國的范鞅又如何想不到呢?以他對待樂祁的做法來看,如果晉國不打算送還陽虎,恐怕范鞅便會立刻在盟會上將參會的國君與大夫們全部抓捕。
如果他用這些人的性命來要挾魯國,難道我們還可以背叛晉國嗎?如果我國即便如此,還是打算背叛晉國,那付出的代價又是否太大了些呢?”
宰予話音一落,孟孫何忌雖然感覺好像有哪里不對,但一時之間又想不明白。
而季孫斯對于是否應該背叛晉國也十分猶豫。
如果僅就范鞅最近做的那些事來看,這簡直就不能算個人。
可季氏和范氏的關系,同樣不是一般的鐵。
當年為了不讓昭公回國,他的父親季孫意如可是沒少給范鞅塞錢。
雖然在季孫意如死后,季氏與范氏的往來漸漸少了,但畢竟也算是多年的盟友。
季孫斯覺得,有些事還是最好私下派人找范鞅打探清楚了比較好。
只不過,他的反應也在宰予的預料之中。
如果真讓季孫斯打探清楚,那他的計劃可就徹底涼了。
因為收留陽虎的并非范氏,而是趙氏。
但由于他方才的一系列誤導發言,導致大家以為干這事的是范鞅,進而使得在場的大夫們懷疑起這位晉國執政卿到底是何居心。
所以,宰予今日必須速戰速決。
如果不趁著這段時間把背盟的事情定下來,那又不知道得拖到猴年馬月了。
宰予輕輕咳嗽了一聲,早就與他通過氣的叔孫州仇聽到后,立馬有了反應。
叔孫州仇之所以答應幫宰予的忙,就是因為叛晉投齊同樣符合叔孫氏的利益。
叔孫氏的封地都集中于魯國的西北部,去年魯齊打一仗,叔孫氏蛻了半層皮。
別的不提,單說國夏、高張割的那些糧食,原本可都是屬于叔孫氏的財產啊!
叔孫州仇強打精神開口道:“下臣以為,孟子與宰子說的都有道理。但是菟裘大夫畢竟還是太過年輕,處理政務的經驗不足。
與之相反的是,孟子老成持重、足以謀國。國君不如聽從孟子的諫言,先觀察一陣,然后再做判斷。”
眾人聽到叔孫州仇的話,不由眉頭一皺。
怎么回事?
叔孫州仇不是同宰予站在一起的嗎?
這怎么還勸國君聽從孟氏的建議呢?
大家正在疑惑之際,叔孫州仇又開口了。
“如果晉國要求我國出兵,國君您也可以派遣經驗豐富的孟子前去主持盟會。
如果晉國愿意交出陽虎,那自然好。
如果晉國不愿意,那么以孟子的賢德,就算他被范鞅扣留,想必也不會屈服于晉人的淫威之下。
我叔孫州仇雖然不才,即便傷勢未愈,也愿親領大軍,前往討伐晉國,為孟子復仇。”
孟孫何忌聞言眼睛一瞪:“欸!叔孫子,你這話……我何時說過,我要去與晉人盟會了?”
叔孫州仇假意咳嗽道:“孟子提的建議,難道您自己都不愿踐行嗎?況且晉國作為大國,想必最多將您囚禁,不可能真的殺掉您,失去體面的。”
晉國到底體不體面的問題上,叔孫氏是魯國最有發言權的。
當初,魯國派叔孫穆子去虢地參加由楚國、晉國共同主持的春秋‘g20’峰會。
這次會議的主題呢,也很簡單,主要就是重申五年前各國代表在宋國簽訂的互不侵犯的盟約,順帶著搞點文藝演出,感慨一番和平的可貴。
結果盟會期間,魯國執政卿季武子在事先未曾告知叔孫穆子的情況下,公然違犯盟約規定,派兵攻打莒國。
這下子可徹底激怒了主持盟會的晉國和楚國了。
他奶奶的,我們正在這里重溫弭兵和會的會議精神,倡導世界和平、天下一家親呢!
你們魯國悍然發動戰爭,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
不給你兩個逼兜,你小魯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于是就準備把叔孫穆子抓起來殺掉,作為對魯國的懲戒,也順帶著發揮一下兩國作為天下人權警察的監督作用。
當時,晉國執政卿趙武的副手樂王鮒找到叔孫豹,向他表示:“只要你的意思到位,我可以幫你平事。”
然而,叔孫穆子卻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叔孫氏家臣還以為叔孫穆子是愛惜財物,于是就勸他給樂王鮒一點好處來消弭災難。
不給的話也行,那咱們就麻溜地逃走吧。
結果,叔孫穆子卻說:“參加諸侯會盟,是為了保衛社稷。如果用財貨免禍,抑或是逃走,雖然我個人的性命能夠保全,但魯國必然遭到進攻。與其讓我個人免于禍患,不如換取國家的太平!”
趙武聽說此事后,深為叔孫豹的大義所感動,于是就決定幫叔孫豹說話。
這時候樂王鮒卻跳出來說:“魯國背盟,如果不處死叔孫,難儆效尤。”
趙武則斥責樂王鮒:“臨危不忘國家為忠,知難而不棄職守為信,為國而舍生忘死為貞,以忠、信、貞謀事為義。
人以忠、信、貞、義立身,豈可處死?
甘于犧牲而謀國家,能不去愛惜嗎?
臣子愛國家,大國不失權威,小國不被欺凌。
若叔孫豹能得善終,足以引導人臣如何為臣。
如此以來,國家豈會衰敗?
不救助好人、不處置歹人還怎么端正法紀?!”
于是,趙武在盟會上,向楚國令尹王子圍求情:“魯雖有罪,然而叔孫不逃避懲罰,也可謂是畏懼了大國的聲威,敬畏大國之命!
赦免他,足以勉勵各國臣子。如果楚臣在內不避責任,出外不避危難,您還會有什么憂患呢?
憂患就是由于不承擔責任,拈輕怕重造成的。能如此,則無患也。不安撫如此賢人,又如何向他學習?
叔孫豹,可謂賢臣,赦免他,以慰賢人。
盟會諸侯而赦免有罪、勉勵賢人,以后還有誰敢不敬仰楚國呢?
何況國之疆界變化無常,前代的三王、五伯都曾發布政令,劃定各國邊境,并在那里設置官員守衛,建立標志,并清清楚楚記載在章程法令之上。
誰越過邊境,就將受到懲罰,即便如此,仍然難以使各國的邊界永久固定。
虞與三苗的爭端,夏與觀、扈的戰爭,商與姺、邳的口舌,周對徐、奄的征討,都是因此而興起。
沒有賢能的天子,天下諸侯競逐,推舉盟主來主持道義,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邊境豈會不變?
邊境上的城邑,歸屬不定,有什么常規?
莒、魯兩國爭奪鄆地,曠日已久。
如果對他們的國家沒有大的妨礙,可以不去管。
這樣,既避免了麻煩諸侯出兵討伐,又可以通過赦免了善人,引導別人呀努力向善。
希望您慎重考慮一下!”
因為趙武的堅決請求,所以楚國最終答應赦免了叔孫豹。
但這件事如果真的追根溯源,可不是趙武所說的無心之失。
這就是季武子想要借晉國和楚國的手除掉叔孫穆子,打擊叔孫氏的勢力。
要不是叔孫穆子一身正氣,再加上趙武又是個厚道人,那還真讓他得逞了。
有叔孫穆子的前車之鑒,孟孫何忌哪里敢去和晉國盟會。
首先,范鞅肯定不如趙武仁義,而他孟孫何忌也不如叔孫穆子那般君子。
可季孫斯和叔孫州仇這倆王八蛋卻和季武子一樣厚顏無恥。
孟孫何忌趕忙開口道:“我忽然覺得,還是宰子說的有道理一些。”
季孫斯仍然不放心:“可……”
孟孫何忌聽到他出聲,趕忙一臉笑容的轉頭問道:“那不如季子你去?”
“我?如此重任……只怕……”
叔孫州仇可不給他推脫的機會:“如此重任,也只有身為執政的季子能夠擔當啊!”
季孫斯被他倆逼到墻角,望著他倆的笑臉,心里直罵娘。
“我……我也覺得宰子之言頗有見地啊!既然群臣都覺得宰子的說法可行,不如就按照宰子的建議行事,如何?”
魯侯見三桓終于達成一致,便起身問道:“那……既然要與齊國和談,諸位覺得,應該派誰出使齊國呢?”
與方才不同的是,這回三桓可長記性了。
他們齊聲應道:“自然應該派遣大行人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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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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